第7章 梗阳巫皋

张鲁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准确地说是饿醒的。看着已经过了饭点，张鲁一出门去街边的小食店叫几个炒菜。在勐腊除了去跟着岩香到温代家里蹭吃蹭喝的时候，去小食店已经是他的习惯。说起来文管所的工作是有粮油补贴的，公家也给配了电磁炉这些灶具，他就是懒而已，反正就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怎么吃就随便了。

吃好回来，就看见李春坐在屋里，手里拿着那本盗洞里遗留的工作证。

“吃了吗？”张鲁一顺口问道。

“没吃呢，等你请呢。”李春将手里的工作证随手丢在桌上，瞅着张鲁一。

张鲁一却看也不看他，直接躺到床上：“没吃就一边凉快去。”

李春骂了句娘，凑到张鲁一身边，指着桌上的工作证：“那破本子是哪来的？”

张鲁一抬头看了一眼，说了句盗洞里挖出来的，又闭上眼睛假寐。他全然没注意李春两眼放光的表情，李春连着拍着张鲁一的背叫着：“哥，哥，这么说我可帮你破大案了，怎么也得值一顿东来顺吧。”

张鲁一坐身来，他没弄懂李春的意思，有些摸不着头脑。李春见张鲁一一脸茫然的样子，急忙过去拿起工作证打开，指着上面的照片疯狂暗示：“哥，破案了，盗墓贼，我是说知道这人。”

张鲁一这才恍然大悟，却表现得毫不在乎。鬼王陵的发掘已然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盗洞本身也没有对陵墓造成损害，知道几十年前的盗墓活动或者盗墓者是谁除了可以满足好奇心以外就没什么大的意义。于是缓缓重新躺下，随口问了句：“谁？”

“汪大海，当时的革委会主任。”看着张鲁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能将答案和盘托出。汪大海他并不认识，只是从老丁嘴里听来的。这个汪大海就是老丁压在台板下那张照片中站在前面“挥斥方遒”的领导。多年经营古玩行，练就了强大的洞察力，所以他很快就认出那个人与工作证上的照片是一个人。

“你说谁？”张鲁一翻身坐起来。他想起西蒙给他看的那张委任书的落款就是汪大海，也就是说这个汪大海是组织鬼王点兵敢死队的实际发起人。这个人还有必要亲自去盗鬼王陵，这完全不合逻辑。

李春倒是没想到张鲁一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能重新复述了一遍汪大海的名字。其实张鲁一第一遍就已经听得清清楚楚，这种反应只是一种惊讶而已。不过他很快又恢复成无所谓的态度，说实话汪大海是谁，做过什么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李春知道自己那顿东来顺算是泡汤了，把手里的工作证丢在一边，瞅着张鲁一又要睡去，才想起自己这次来这儿的目的：“别睡啊，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你哪会有什么好东西？不看。”张鲁一虽然跟李春是发小，但自从李春做了古玩买卖，他便有意识地跟李春的买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毕竟自己是做文物考古的，有时候避嫌也是十分有必要的。

“不看你可别后悔，这上面可有字呢。”李春也不管张鲁一理不理他，直接拿出手机照着铭文就开念。他知道对于生意人来说有铭文的青铜器只是价格的翻倍，对于张鲁一他们搞考古的，铭文的意义远比青铜器本身更有价值。

听着李春拿腔拿调地念着铭文，张鲁一果然一骨碌爬起来：“等等，给我瞅瞅，”

李春有些得意，看你张鲁一能装到什么时候，还不是假正经。于是，将手机递给张鲁一：“这玩意我看了，的确是件开门货。”

张鲁一皱着眉，他不在乎这东西能在文物市场卖多少钱，只是这铭文让他感兴趣。梗阳皋这个名字让他想到了春秋时期的史书《左传》中的一段文字。

“中行献子将伐齐，梦与厉公讼。弗胜。公以戈击之，首队于前，跪而戴之，奉之以走，见梗阳之巫皋。他日见诸道，与之言同。巫曰：‘今兹主必死，若有事于东方，则可以成。’献子许诺。”

中行献子就是当时晋国六卿之一的中将军荀偃，这段话的意思是荀偃准备领兵攻伐齐国，夜里做梦梦见死去的晋厉公跟他打官司，他败诉了。厉公就用戈攻击他，荀偃的脑袋掉落在身前，于是赶紧跪下来捡起脑袋按在脖子上，捧着他的头逃走，结果撞上了梗阳人巫皋。过了几天，在路上遇见巫皋，荀偃和他谈起做梦的情况，巫皋说他也做了一样的梦。巫皋接着说：“今年主子您一定会死，如果在东边有战事，肯定能胜利。”

至于为什么荀偃会梦到晋厉公跟他打官司，是因为荀偃在十八年前谋杀了君主晋厉公，而另立新君晋悼公，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这当然是另一段故事了。

主要就是这个“梗阳皋”，梗阳就是现在山西中部的清徐县。皋这个人又被当时人称为“巫皋”，是当时有名的巫师，根据史书的记载，荀偃伐齐大获全胜，但是当年他就在颈后发了痈疽，不治而亡。史书对梗阳巫皋的记载并不算多，没想到的是竟然在这里能看到他的陪葬明器。

“这东西实物现在在哪儿？”张鲁一急切地想一睹为快。

“记得前些日子来找过你的美国老头西蒙么，别看这老爷子是个棒槌，手里倒真有些好货。”

张鲁一听说东西在西蒙的手里，顿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一来感伤这些年很多珍贵文物流失海外，二来他怎么看西蒙都不像是个好人，国宝落入这种人手里确实让他伤心。

“对了，这件簋的盖子上有这么个图形，我觉着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李春并没有感觉到张鲁一的情绪变化，继续翻着图片。

张鲁一瞅了一眼，脸上神色忽然凝重起来。他知道李春在那里看到过，就是在他的左肩上。他自小就知道自己左肩部位有一个纹身似的烙印，就连张卫东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张鲁一小时候一直以为是胎记也没当回事。直到后来身体逐渐长成，这只印记也展开成与簋盖上一模一样的青鸟。现在看他左肩的青鸟绝对不是天然形成的，联系到簋盖上的图形，更像是人为烙记的一种图腾。梗阳皋本人就是个晋国的巫师，他的随葬明器中出现这样的图案，难道说他张鲁一与梗阳巫皋或者他的家族有关联？

李春并不知道张鲁一在想什么，只知道张鲁一像忽然傻了一样，只能关心地询问。张鲁一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左肩，李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我想怎么这么眼熟呢。”

李春明白左肩的烙印一直是张鲁一的一块心病。小时候张鲁一就一直为这事自卑过好一阵。那时还是李春跟他说古代大人物出生都会有祥瑞的事发生，比如释迦摩尼他妈生他时候梦见白象，刘邦他妈生他时梦见龙等等，这才让张鲁一走出阴霾。后来张鲁一明白释迦摩尼身上没纹着白象，刘邦身上也没有青龙，也因为年纪渐长而早已习惯了。不过这个青鸟烙印一直以来还是张鲁一的禁忌，李春也自然而然地不会去触碰。

可是这次李春实在忍不住，毕竟张鲁一这会儿竟然能跟着青铜簋联系在一起了，一时兴奋叫起来：“哥，这宝贝不会就是你家的吧？”转而想想似乎又有什么不对，他从小就在张卫东身边混，就没见到张卫东身上有这么个纹身，他最终给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一定只是一种千年的巧合。张鲁一想想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于是将注意力转向簋上来。

“只可惜这国宝落在那个假洋鬼子手里，实在是可惜了。”张鲁一心里叹了口气。

他话音还未落，只听门口有个苍老的声音传进屋来：“小朋友，其实这东西的主人让我给您传个话。如果你愿意接受我们先前的邀请，这件东西完全可以送给你做个见面礼。不知道考虑得如何了？”

张鲁一和李春回头望去，只见西蒙微笑着站在门口。西蒙依旧显得彬彬有礼，可惜张鲁一对他并没有好感，只是冷冷地说：“西蒙老先生，难得你主人这么大方，不过我这人历来胆小，怕接了他的重礼活不到明天。”

西蒙走进屋，掸了几下袖子：“小朋友，首先纠正一下，这货主不是我主人，只是我的老板，我也就是拿钱办事。其次，我老板虽然指名要重金请你出山，却似乎对你的命不感兴趣，所以至少明天的太阳你还是能看到的。我现在只想知道，你考虑得如何？”

“我就不明白了，我就是个搞考古的，你老板却为什么偏偏这么厚爱我？”

“具体为什么，老板没交代，我自然也不清楚。我想老板对张先生那么重视，自然有他的道理。”

“可是我对探险没兴趣。”张鲁一坚持着。西蒙倒也显得不着急，在屋里左顾右盼地溜达：“不急，我可以等，等到张先生回心转意。”

西蒙微笑着坐在写字台前，随手拿起桌上的那张工作证，端详着照片：“怎么会是他呢……。”

张鲁一一愣，立刻凑过去：“你认识照片上的人？”

西蒙摇摇头，放下工作证：“人我不认识，但是我见过他的照片。我还可以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后来失踪的汪大海。”

张鲁一愕然不过很快他就想到西蒙对当年敢死队的事情了如指掌，知道汪大海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边站着听着二人对话的李春，忽然插话：“我说西老爷子，我也不知道你们商量个啥事。不过如果张鲁一不愿意，不是还有我么。就把那东西给我，我替他去。”

西蒙转脸看着李春：“这位小朋友，不好意思，老板只说了愿意转让给张鲁一，并没有其他指示。”

听了这话，李春急了：“西老爷子，论做事我可比张鲁一强，我当兵那会儿可在特战部队待过，知道野狼大队么？”张鲁一听着有些想笑，李春的确当过兵，也的确是侦察兵出身，怎么就整出个野狼大队来呢，为了给脸上贴金，李春也真的敢说。

西蒙依旧微笑着：“小朋友，不好意思，我想跟张鲁一先生私下聊聊。”随即向门口的泰瑞使了个眼色，泰瑞会意，叫了两个保镖二话不说就把李春架到门外。若放在平时，李春自然受不了这种窝囊气，必定要跟泰瑞他们斗狠。可是想着还有机会收了那个簋，不好弄得太僵，于是只是挣扎了几下，就乖乖地出门了。

看着李春出了门，西蒙接着说：“其实我这里有当时敢死队成员的全部资料，当然关于那次探险的一些资料我也是有一些的。我们老板既然想再组织一次探险，当然不会错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张鲁一却似乎没听到西蒙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我只想问，为什么要选择我？”

西蒙微笑道：“这个我说过，因为你是张卫东的儿子，而你的父亲张卫东恰恰是几十年前那次探险的领队而且幸存的几个人之一。我们有理由相信你父亲心里还是对那次探险耿耿于怀，否则不会专门托人将你安排到这么偏远的勐腊守护这座鬼王陵。”

“我到这里是因为我父亲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没有跟你说？那算我说漏嘴了。”西蒙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得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告诉你也无妨，当初你大学毕业本就分配在上海博物馆，却被你父亲找到主管领导，要求把你调到勐腊。毕竟你父亲在文物界也算名人，考古界自然也是很有人气，而且是放弃安逸的工作，自然上面很快就批示通过了。”

张鲁一平复了下情绪，继续冷冷地说：“就算这是真的，但是我依旧认为选择我的理由并不充分。”

西蒙叹了口气：“你很有自知之明。就我个人而言，观察了你那么久，我并不认为你是执行探险任务的最佳人选，甚至比门外的那个李春还不如。只不过我想再强调一遍，老板选择你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也只是拿人钱财忠人之事而已。希望张鲁一小朋友还是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站起身，叫门口的泰瑞捧进几本厚厚的牛皮纸袋，然后对张鲁一说道：“看来你父亲并没有把当时的事情跟你说过太多，这些是我们老板搜集的关于那次探险的一些资料，你可以先看一下，再决定是否答应我们的邀请。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或许可以找你父亲帮帮忙。”

西蒙走出屋门，门口顿时传来李春的噪聒声并逐渐远去，听上去他这是缠上西蒙了。

张鲁一调整了下台灯，将牛皮袋打开。第一个牛皮袋里有七个人的资料并附有证件照。第一张罗列了这七个人的大致情况。

张卫东，上海人，1970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时任领队。1975年5月8日被发现于罗布泊内孔雀河古河道，发现时神志模糊，精神异常。当年送入上海市精神病院治疗，一年后出院，目前状态：现居北京，知名鉴古师。

徐为民，北京人，1970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时任副领队。目前状态失踪。

蒋建国，上海人，1971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目前状态失踪。

王援朝，重庆人，1971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1975年5月8日被发现于罗布泊内孔雀河古河道，发现时神志模糊，精神异常。当年送入重庆市第一精神病院治疗，未愈。目前状态：重庆市精神卫生中心继续治疗中。

王爱国，北京人，1972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目前状态失踪。

孙伟，上海人，1973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目前状态失踪。

张红军，云南人，1974年至1975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1975年4月22日参加探查鬼王点兵，目前状态失踪。

打开第二个牛皮袋，里面有两个白色信封，分别标明“张卫东随身物品”，“王援朝随身物品”。两个信封里都是些翻拍的照片。照片里的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甚至有些照片上还敲有“绝密”字样的钢印。

王援朝物品的照片里除了一个茶缸和旧版人民币，没有什么特殊。只有一件东西蛮奇怪的，这东西看上去是金属材质，表面熠熠发光，没有一丝锈迹，更像是不锈钢材质的。中间镂空的圆形薄片。薄片表面刻着古怪的纹路，这种纹路至少在目前考古发现里还没见过，看上去像是两条龙或者鱼弯曲身体，嘴对着嘴。里面还有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上写着“原路逃”，字迹很潦草，不过张鲁一一眼就看出是父亲的笔迹。

而张卫东物品的照片里，都是些碎纸片，大多都是些草图，这些草图都有些莫名其妙，有的画的像棵树，有的只是些零星的符号，看上去画得有些匆忙。唯独有一副照片让他震惊，虽然照片陈旧导致翻拍的画面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清楚地看出就是青鸟图案，和他左肩上一模一样，也明明白白就是李春刚刚给他看过的青铜簋盖上的图案。

他也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好像也有这么一副青鸟图案的画卷，是父亲亲手画的。只不过他历来就没把这副画卷当回事，只当是老爷子照着自己左肩的图临摹的。现在看起来老爷子这是之前就画过。

这时，李春骂骂咧咧地回来，看来西蒙根本就不理会他的纠缠。他一见张鲁一就把西蒙臭骂一通。张鲁一也不理他，直接把他手机拿过来再次确认了青鸟的造型。

张鲁一摆手让李春安静，将自己这些资料递给李春看。李春这才知道自己的师父加干爹张卫东竟然有一段失去的记忆。他记得张老爷子家里挂的那副青鸟图，当时他也被张鲁一误导也认为是老爷子临摹张鲁一身上的纹身而已。现在看起来，或许真的能从张卫东那里得到一些启示。

听了李春的想法，张鲁一点着头拍了拍李春的肩：“大春，回去收拾一下，准备跟我回北京。”

离开勐腊前，张鲁一去了一次温代家，一来打个招呼，二来想实践带着岩香去北京逛逛的诺言。却扑了个空，打听下来说是温代领着岩香去了山里，实在是不巧。想着草药医生历来靠山吃山，时常不定时地进山也是正常。于是张鲁一只好给岩香留了张便条，说明有事先回北京，请岩香体谅，等下次回来再实现诺言。

只是张鲁一不知道的是此时岩香与温代并没有进山，而是正在吊脚楼后面的地窖里。岩香从来不知道自家吊脚楼后面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地窖。她回了寨子跟父亲说想跟张鲁一去外面世界见见世面的时候，温代只是稍微愣一下，随后轻轻叹了口气，便把她带到这里。

地窖隐藏在楼后的芭蕉树丛里，入口上方压着一块陈旧的木板，上面积陈着积年的落叶与尘土，想必是很久没人涉足。地窖里干燥阴冷，父亲摸索着拉亮一盏昏黄的白炽灯，看了一眼微笑说：“好在还能用。”

借着浑黄的灯光，岩香看见地窖里并没有其他，只有数卷残破发黄的书卷。温代轻轻吹去书卷上的浮尘，取下一卷，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展开。岩香凑近看，书卷是由婆罗米文书写，首页写着“玄秘魁妖”。父亲自小就教会她们兄妹学习这种文字，只不过一直不知道缘由，现在岩香明白一切是与这书卷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