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屈王庙
入了夜,林深处的鸟雀都已偃旗息鼓,归巢休眠。但并不意味着森林就此安静,那些夜间活动的动物开始了觅食活动。偶尔能听到几声猫头鹰的低鸣,又忽而传来呼啦啦翅膀振动的声响,伴随着或许是啮齿类动物的嗤嗤的挣扎声,想必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张鲁一却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看得清楚的,是那些在林中漫天飞舞,点点微亮的萤火虫。也许是习惯了林间的血腥杀戮,或者是默认了弱肉强食的森林规则,萤火虫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缓慢地在空中聚散,悠闲自在。
月光皎洁如雪,透过疏密的树冠的间隙铺洒在腐烂的枯叶堆上,零星斑驳,随着穿林而过的微风,飘移不定,犹如鬼火。枯叶堆不时随着沙沙的声响传来,隆起又落下,一些落叶开始向两侧滑开,露出一段满是在月影下反射出寒光的鳞片的身体,又迅速消失不见。应该是蛇吧,张鲁一没有看清那东西的全貌,只是做了个大致的判断。
宿营地有篝火,一般蛇虫不敢靠近,所以张鲁一也不担心。看着熊熊篝火将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与鬼魅般散碎的月光混杂在一起,总有些异样的感觉。
应该不会有事吧,张鲁一心想。今天为了董跃森被袭的事情开了一天会,科考队的行程为此耽搁了一天,也就没有违背袭击者的意愿继续前进,所以更大的概率是这些人正在暗处观察,至少今晚不会贸然出手。虽然这么想,偷袭者毕竟就在附近的暗处,张鲁一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毕竟昨晚董跃森刚刚被袭,不敢心存侥幸,只能瞪大了眼。与姬道玄抱着破剑,闭着眼靠在树边休息,对周围环境漠不关心。
“别睡着了。”张鲁一提醒姬道玄,他们的任务是夜间值守,万一睡着了可就闹笑话了。
姬道玄依旧闭着眼,漠然地回话:“不会。”
张鲁一见姬道玄开口,觉得一个人就这么傻坐着无聊,想着不如说几句:“昨晚那个打人的家伙身手看着还不错,估计和你有的一拼。”这纯粹是没话找话,姬道玄平时话不多,张鲁一还不习惯跟他聊天。
姬道玄脸上丝毫没有波澜:“他身手的确不错,却一定打不过我。”
张鲁一自然不服,姬道玄没跟袭击者打过照面交过手,这么说实在是有些自大了。“俗话说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知道你是武林高手,但也不能过分骄傲。你小时候老师没教你,骄兵必败的道理吗?”
姬道玄睁开眼,似乎有些茫然地看着张鲁一。他没听说过“骄兵必败”这个成语,也许是因为失忆,他也记不起小时候老师是否教过他这个词。不过张鲁一说他骄傲,他是听懂了的。于是他很认真地说:“我见过他出手,的确不如我。”
这回轮到张鲁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眼睛盯着姬道:“等会儿,我没听错的话,你是说你见过那人?”
“是!”姬道玄的回答干脆,且不容置疑。
“什么时候?”
“昨晚他偷袭得手的时候。”姬道玄重新闭上眼,脸上也再无表情。
张鲁一心想这可是闹了乌龙了,按姬道玄的说法,这个人偷袭董跃森的时候姬道玄早已发现,并看到了作案的全过程,却不出手制止。而且这人功夫还不如他,这不是笑话嘛。“那你当时不出手救老董?”
姬道玄沉默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侍卫。”姬道玄明白这并不是全部理由。当时他早已根据出手的方式及力度,瞧出那人的目的并不是杀人。当营地遭人偷袭,他的任务就是护在张鲁一的身边一刻不离,首先保证他的安全。
张鲁一想着也对,姬道玄没有许诺过做考察队的保安任务,只说过做他张鲁一的贴身侍卫。可有一点说不通,董跃森被人打晕后倒吊在树上,既然姬道玄都看到全过程,就算没有义务出手,也可以叫醒他或者其他人把人从树上放下来。
对于这点,姬道玄的解释的很简单就是说看张鲁一睡得香,不愿扰了好梦。姬道玄这话一出口,张鲁一顿时尴尬起来,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气愤。只能回头看了一眼营地,细听帐篷里鼾声四起,估计大伙都睡着了,他们的对话不至于被人偷听去。特别是董跃森,如果知道姬道玄昨晚的所作所为,大概要直接奔着脑溢血就去了。
张鲁一清了清喉咙,警告姬道玄事情到此为止,千万不要乱说。其实这也是多此一举,姬道玄本身就不爱说话,他说出去的概率要比张鲁一自己小好几倍。只要张鲁一管好自己的嘴,这事也就算是石沉大海。
张鲁一倒也没太因此影响心情。说到底挨揍的倒霉蛋的是董跃森,又不是他。不过终究心里中也有些不落忍的,想着等明天偷偷让岩香对董跃森多照顾着一点,也算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正想着,姬道玄忽然睁开眼,神色严肃地低喝:“来了。”
张鲁一被他吓了一跳,跟着查看四周。原始森林的树木密度阻碍了视野,只能靠耳朵去听。但除了轻微的风声和树杈摇曳声,就偶尔几只不知什么鸟类发出类似老鸹的叫声。不过他相信姬道玄的判断。这些日子与他相处,感觉姬道玄对危险的预判就像是深入骨髓的本事,没有人天生就有这种能力,往往都是后天通过不断训练才能拥有的。只可惜姬道玄已经完全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也就无法在追溯根源了。
他不知道姬道玄说的来了,到底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甩棍。姬道玄重新闭上眼,用心聆听,就似一尊凝固了时间的雕像,在斑驳的月光下显出奇异的光芒。等姬道玄再次睁眼,回头对着张鲁一说:“东边三个,跟上我。”说完遽然暴起,随即消失在黑暗里。
张鲁一反应稍微慢了半拍,等他抽出甩棍跟上去,姬道玄早已不见踪影。黑夜里的原始森林对于一个不熟悉地形的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张鲁一知道不能在这么独自追下去,于是准备返身回到营地。
刚走几步,就感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张鲁一瞬间肾上腺素迸发,很自然地迅速双臂收拢护住头部。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到“啪”的一声,张鲁一感觉双臂酸麻,虎口剧痛,人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等他恢复意识,才发现手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本来握着的甩棍已然脱手,因为有固定绳挂到手腕,没有被振飞,但双手已是瘫软无力,再也无法拿起甩棍。如果这时候对方再来一次攻击,估计他也就交代在这儿了。张鲁一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对面。
林子里月光被树影稀释得细碎,但仍旧能看到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躺着一个人,左手紧握着右手在地上痛苦翻滚,兴许是怕被人发现,不敢放声嚎叫,只能发出嚯嚯的短音节。张鲁一看了看在手腕上晃悠的甩棍,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人是拳头砸在了甩棍上,这甩棍可是钨钢的质地,用肉去砸铁,就如同以卵击石,那不受伤才是出幺蛾子了。张鲁一也觉得十分侥幸,幸亏前面追姬道玄时提前拔出甩棍,不然他的下场就跟董跃森一样,甚至更倒霉。
张鲁一双臂耷拉着,剧烈的酸麻感导致使不上力,只能咬着牙靠腿慢慢挪动,顶靠着边上一棵树干才站起身。地上的人还在翻滚呻吟,想必是伤的不轻。张鲁一看着他,却无法给予援手,因为他自己的双臂这时候也是废了的,属于泥菩萨过江。只能边朝营地奔跑边对着地上的人:“忍忍,我去叫人帮忙。”
岩香的帐篷在营地的最里面,这是董跃森的主意,也是出于对女孩子的保护。张鲁一一路嚎叫着岩香的名字冲进营地直奔岩香的帐篷,几乎将营地里的所有人吵醒,一个个懵懵懂懂地爬出帐篷向张鲁一的方向张望。
冲到岩香的帐篷前时,岩香已经从帐篷里出来。她从来没见过如此狼狈的张鲁一,一身泥泞,甩着双臂飞奔过来,这动作就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大猩猩。
岩香看着眼前得张鲁一奔跑过来的姿势,未等张鲁一再开口,心里就已然明白他这是受了伤,立刻让他不要出声坐下检查。好在只是双肩关节脱臼和前臂外侧的软组织损伤,没有骨折,这让岩香放下心来。
李春鞋也没穿就直冲过来,关心地问:“人怎么样?怎么弄的?”
“有人偷营!”张鲁一话音刚落,岩香忽然出手,就听到卡巴卡巴两声骨关节错位的声响。伴随着张鲁一因为钻心的酸痛爆发出两声嚎叫之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下来,两只胳膊已经可以自由活动了。
张鲁一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已经没什么大碍,想着夸岩香两句,却忽然想起林子里还躺着一位,于是赶紧拉起岩香就往林子里跑去。
营地里的其他人听说有人夜袭,于是各自跟上。尤其李春更是气血上涌,他是个暴脾气,容不得别人欺负自己身边的人,操起铁锹也追上来。
大家奔进林子的时候,那人似乎刚刚缓过来了,正靠在树上喘着粗气。就见一群人影气势汹汹地叫嚷着朝他这边来并迅速将他围住,很快好几束手电光打在他脸上,让他完全睁不开眼。他知道逃不掉,便干脆心一横干脆把眼睛闭上,
李春见这人穿着一身黄色的太极服,这种打扮除了那些哗众取宠的之外,大多不是练家子就是山里修行的隐士。看岁数应该是四十多岁的样子,面相并不凶恶,微胖的圆脸甚至让人感觉些许温和。虽然面容痛苦,面对这么些人,脸上到也没见到什么惧色。如果放在平时李春倒也佩服这汉子算得上是个人物,不过这一次他必须给张鲁一找回些公道。
李春看这男人也伤得不轻,瞧了瞧手里的铁锹,随即扔到一边,骂骂咧咧想上去踹那男人几脚。张鲁一与岩香赶紧拉住他。李春为人冲动,却也仗义,对方已是坐以待毙,没有任何必要下狠手,只是想出出气而已,既然有人拉也就作罢了。
岩香蹲下给男人检查了一下,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张鲁一:“鲁一锅,他比你伤得更重,右手指骨粉碎性骨折。如果不及时医治,这手就废了。”
“能治吗?”张鲁一想林子里没有什么好的医疗条件,就算岩香医术再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岩香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们傣家人常年在山里跑,最常见的就是伤筋动骨和蛇虫叮咬,这一路上也采集了一些草药都在帐篷里,现在最好先把人搬回营地。”张鲁一听着有道理,嘱咐泰瑞和李春一人一边将那黄衣男人架起,走回营地。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到营地。姬道玄早已回到篝火边,只是脚边多了三个被反绑的人,衣着与受伤的男人并无二致,看着就是一伙人。
受伤的男人看到地上的同伙,眼中飘过一丝悲凉。他傍晚远远观察时,发现姬道玄脚步刚劲有力,脚印却很浅,这明显就是个功夫高手,而张鲁一看上去就资质平平。于是他采取调虎离山的策略,将姬道玄引开,自己对张鲁一下手,照葫芦画瓢再次警告。原本以为这三个人也并非泛泛之辈,对付姬道玄也绰绰有余,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么被姬道玄轻易拿获。
李春对姬道玄有些愤懑,在他看来姬道玄是张鲁一的贴身保镖,却在关键时刻消失不见。现在看着地上三个人,大概也猜到姬道玄做了什么,反正张鲁一看着没什么大碍,也就不再跟姬道玄计较,只是告诫姬道玄,既然是保镖就该寸步不离,否则算什么狗屁保镖。
姬道玄并没有打理李春,只看向张鲁一:“这是你擒的?”气得李春在一边哇哇乱叫,质问到底听没听见自己说话。
张鲁一摇了摇头,拍了拍腰间的甩棍:“好在有它帮我挡了一拳。”姬道玄点点头,他已看到那男人手上的伤势,大致猜到是怎么个情况,于是淡淡地说:“没事就好。”
篝火边,岩香帮着男人矫正了骨折部位,用木棍固定好,在外面敷了厚厚一层草药并于用纱布包裹。整个过程其实无比痛苦,男人的脸上不停地抽搐,但硬是一声不吭。做完这一切,岩香拍了拍手上的药渣,站起身:“好了,过两个月就没事了。”
董跃森因为昨日里受了惊吓,今晚睡得沉,这时候才从帐篷里探出头问了几句。迷迷糊糊听说是有人劫营,立马惊醒。看张鲁一离这不远,叫过来询问了几句,说是人已经被抓了,这才放心,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副领队,怎么着也该一起调查一下袭击者。张鲁一跟董跃森说他毕竟受伤,该好好休息,这些事自己来完成,等有结果跟他说就行。董跃森想想也行,说起来人是别人抓的,自己也不好抢风头,于是说了声谢谢,就缩进帐篷里。
虽然抓了几个人,但不能保证不会有余党再来救人或者袭击,泰瑞和李春要继续在营地周围轮岗守夜,张鲁一准备连夜审问这些黄衣人,姬道玄则是贴身跟在身后。张鲁一扫了一圈周围的人,没看见瞿北野和季疯子,想着这两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智力障碍,出来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出来就不出来吧。于是让其余人也各自回了帐篷休息。
被抓的黄衣人都被丢在在篝火边,受伤的男人扶着右手盘腿坐着,经过岩香的处理,他的手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张鲁一走到他身边坐下,顺手向篝火里丢了几块木材片。
“我没有绑着你,手也治了,完全可以趁着我们不注意逃出去。“张鲁一随意地说着,就像是在唠家常。
男人依旧没吭声,只是用眼睛看向一边依旧被绑着的三个同伴。张鲁一立刻会意:“啊,你是放心不下你的同伴。可是我有个疑问,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有资格担心别人?”
男人忽然咬着牙恨恨地低吼:“我们屈王观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亲人,要死也一起死。”
张鲁一心里一乐。他猜得没错,这男人就是个武夫,单纯直爽,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就这几句已经暴露了自己来自何方。张鲁一假装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说:“看来你们屈王观的人倒也仗义,只不过我搞不懂你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的考察队。我这想破脑袋也没想通,我们这是哪里得罪你们了?”看着男人摇头,张鲁一继续装着一副疑惑不解地样子叹着气继续说,“那就是说我们没得罪过你们。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我们没得罪你们,而你们却来袭击我们,那是不是太不合江湖规矩了,你们屈王观就不仗义。”
男人刚想张嘴说什么,张鲁一伸手打断他不让他说,继续捂着脑袋做头疼状,让姬道玄帮着给反绑的三人都松了绑,接着说道:“不行,许你们不仁,我不能不义。我放你们走,我就不屑跟你们这几个不仁不义的小人搅和在一起。”其实张鲁一自打通过那封警告信就已经知道他们就是因为闯了所谓屈王观的禁地才被袭击,但这个禁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必须问清楚。
通过前面试探,他已经猜想这些人都是所谓屈王观中修行的人,山里修行的人很少与世俗接触,所以道德观常常非黑即白,对自我的评价都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从这些黄衣人身上能看到残留着中国传统舍生取义的士人精神。张鲁一是学过历史的,他知道对付这种人软硬都不行,要想攻破他们的防线必须给予道德绑架,让他们心里自乱阵脚。虽然张鲁一也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卑鄙,但现在必须要将科考进行下去,他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
男人捂着伤手,对着三个艰难起身的同伴耳语了几句,三人点头迅速离开,张鲁一倒也真的没有加以阻拦。男人目送着同伴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这才转身走到张鲁一面前。
“你不准备走吗?”张鲁一轻描淡写地问,故意带着些许鄙夷的神态。他心里早已料定男人会留下,但既然已经做戏就得做全套。
“我们的职责就是遵祖训守护禁地。他们是跟我过来的,事情与他们无关。屈汉文今天栽在你们手里,是能力不足,输得也不冤枉。屈王观历来义字当头,既然输了,我自当留下任由你们发落。”屈汉文说得不卑不亢。张鲁一很佩服到现在还有人拥有这种侠义情怀。中国士人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谓侠之大者胸怀天下也是一个道理。这也是中华文化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绵绵不绝的原因。只是这种情怀早已被那些充满铜臭味的现代人视为迂腐,现在的江湖充满了口蜜腹剑的人术,早已失去了通达天下的开阔。
张鲁一摇了摇手,告诉屈汉文考察队不会考虑对他有所罪罚,他理解屈汉文也是遵照祖训行事,也无可厚非。只是他想屈王观把这片原始森林作为禁地,绝对不是为了生态环境保护,相信屈汉文的祖宗那时应该还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但如果知道前因后果,或许试着找到一个两全之策。
张鲁一表达了充分的善意,屈汉文虽然耿直却也感受到了他这份善意,眼前这个年轻人心地不坏,看上去值得信任。他扶着伤手望着半上的篝火踟蹰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盘腿坐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