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如梦如露亦如电
光明小区的住宅采光一向很好,月亮早早的升起来,水一样的光撒在水面上,小径上,花草上,还有梁时月的玻璃窗上,又融融的铺进了屋里,时光见此景竟不忍开灯,颇有兴致的拉了一把椅子,躺在有月光的窗口,等梁时月做好饭出来,客厅里朦朦胧胧的月色下,时光闭着眼,右手空空的,只有夹起棋子的手势,一起一落,好像在下棋。
梁时月知道他在玩月光,便没有开灯,将三个菜一一放在餐桌上,时光听到走动,睁开眼从椅子上翻身起来,看到窗外三三俩俩的人,有老人有小孩,或走或坐,时光道:“吃完饭,我们也出去赏月吧!”
梁时月见他醒了,笑问道:“你刚刚是在下盲棋吗?”
时光回过身来,见餐桌上亮着两盏落烛,暖暖的黄光与凉凉的月色融在了一起,十分静好的样子,时光侧着脑袋,眉毛一挑问道:“为什么点蜡烛,不开灯?”
梁时月笑道:“好看吗?”
时光也笑了,那是两盏彩色的蜡烛,梁时月喜欢什么都喜欢白色,唯独蜡烛不喜欢白色,所以家里备的蜡是彩色的,时光点点头,道:“好看!”
梁时月道:“月光这么漂亮,一开灯被就赶走了,多煞风景!”他叫梁时月,对月光也有一种无名的偏爱。
融融的烛光下,他们一人一边的桌子相邻坐下,时光将饭吃的哗啦乱响,梁时月不紧不慢的,一勺一筷安静的送进嘴里,这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好像那烛光和月光,又像是一个世界的人,便好像此地的烛光和月光。
梁时月看到桌上的扇子,仍挂着那扇坠,便似不经意的问道:“今晚,你要在我这里过夜吗?”
“当然了!我陪你不好吗!”时光道。
“不是!”梁时月话里有话道,“你不是也没回家见你妈妈吗!你嬴棋这么好的事,不用跟她报喜吗?”
“我从来不跟我妈说围棋,她又不懂!等啥时候我被淘汰了,直接告诉她结果,也省的她多操心!”
梁时月点点头,见到那扇坠,他便想起那晚上的梦,不禁警惕了起来,不止那一晚,此后的每一晚,他都会若有似无的做着奇怪的梦,起初他会整日的想那梦中的因果联系,像发掘新鲜的故事一样。后来,他渐渐感觉到沉重混沌的空气凝在了自己的生活中,非但想不明白,还被那梦境的忧伤沉重感染了,第一次他感觉到了压在他思想上的东西有重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重量变成负担,变得沉重,变成一份让他那颗淡漠的心无法承受的包袱,为什么会这样,他再也不愿意去想了,他宁愿将自己从那个梦的纠葛中分离出去,变成一个旁观者,回归到了以往的状态。
然而今晚,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时光在这里,那棋子在这里,他还会做那些梦,时光就是他心情的晴雨表,他的到来,会让他控制不住心绪,让他活跃的心思衍生出更多的梦来。
饭后时光帮着梁时月将碗筷扔到洗碗池里,拉着他出去赏月,走了一段路,进了一个小亭子里,里面有一对老夫妻手搭着手,平和而甜蜜,二人在这对老夫妻的对面,倚栏而坐,月光打下来,亭子下明暗两分,人影在月光照的到地方拖的长长的,耳边是蛐蛐的叫声,湿润的空气遇冷凝在花草上,衬的空气也是绿植的清香,清清凉凉的,十分好闻,久违的贴近大自然的感觉重回到人的身心,抚平了因忙碌带来的焦躁,驱赶了生活压在人心头的沉重,各人心头得了各人的平和。
“啪!”一声,时光道,“怎么还有蚊子呢!”
对面的老太太笑道:“秋后的蚊子大着呢,一丁一个包,又痒又疼!我这里有花露水,你拿着喷喷就好了!”
时光在手边喷了两下,递给梁时月,他却不接,低声道:“味道太浓了,我不喜欢!”
“你不怕蚊子咬吗?”
“蚊子专咬你这种话多好动的!”
时光将花露水还回去,道:“现在我还不怕了呢!”
老太太道:“小伙子看着面生,不像这个园里的啊!”
“我不住这儿,他住这儿。”时光指了指梁时月。
老太太看了看梁时月道:“他看着倒好像见过!住几号楼?”梁时月看他们说起了自己,已经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时光道:“好像是七号楼!”
“哦,听说那里住了一个老师······”
“时光!”梁时月见他们攀谈起来,说的还是自己,心里颇为不悦,走了过来打断道,“假山那边蚊子少,我们去那里走走!”
时光点头示意道:“爷爷奶奶,那我们走了,谢谢您的花露水!”
两个人离了凉亭,到了一圈怪石中间,月光从石缝打下来,斑斑驳驳的,时光玩着手里的扇子,将扇坠托在手心,投在手上一团淡淡的光,道:“蚊子倒是少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也没有整块的月亮地。”说着抬头望着天上大大的月亮。
梁时月略微不满道:“你怎么跟谁都是自来熟呢!”
“你说刚才的爷爷奶奶,嗐,就是随口说两句,不算自来熟!”
梁时月冷哼道:“那你说别的,不要说我!”他不懂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说聊就聊,他不关心别人的事,也不希望别人来关心他的事,这只会让他的生活变得复杂纷扰。
“就你心思多!亏你还是个成年人呢,远亲不如近邻这种道理都不懂,你看看,你住这儿,左邻右舍都不认识你!”
“不认识又怎么了,我不喜欢被人认识!”
“又来了,左一个不喜欢,右一个不喜欢,跟个小孩子一样!”时光想靠在假山上,被一块凸石硌着了,复又站直。
梁时月静默不语,远处的池塘传来几声蛙鸣,更显的夜静了,一道清光打在梁时月的脸上,轮廓清晰,时光关心道:“生气了?你要是不喜欢见人,我们就回去吧,反正也逛了一阵子了,回去下局棋!”
梁时月反而拒绝道:“再走走吧!我晚饭吃多了。”他又想到了那些扰人的梦,惧怕和时光一起下棋,又觉得应该陪时光下棋,两种思想僵持不下。
月移西楼,夜渐深了,梁时月终究是推脱困倦,没有和时光下棋,只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那些都是他平时偶然想到应该推荐给时光,又怕时光耐不住性子看的书,今天也顾不得时光喜不喜欢,直接推给了他。
时光觉出了梁时月的异样,然而他平时也未见得多正常,若是对着洪河或者俞亮,时光还闹他一闹,便是早先对褚嬴,也好说话,只是对梁时月,却莫名要多恭敬几分,尤其想到褚嬴的失而复得的心情,越发珍惜,不敢轻易拂逆他的意思。
梁时月进了卧室,安静了片刻,才准备入睡。恍恍惚惚中,他好像走进一个黑黝黝的小空间里,看到一个身影,确切的说,不是看到,是感觉到,那影子迷蒙缥缈,但感觉却如此真切,甚至那影子的呼吸心跳,一举一动,都投到了自己身上一样。
“你是褚嬴吗?”梁时月惊奇的发觉,他竟然可以出声,前几日的梦他可是只有看的份儿,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梁时月走向他,想看看他的脸,一伸手,那背影像沙画一样消散了,梁时月一转眼,又身处在一片荒野之中,那背影仍是在不远处,梁时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你的心底里,我就是你!”有一个声音回应他。
“还我棋子,你这个窃贼!”又一个可怖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那似朽木摩擦出来的声音,苍老凄厉,难听极了,他循着声音看去,一个佝偻瘦瘠的老道,须发全白,右手拄着一根枯木,他的手一如枯木的颜色形状,惨白露骨,没有一丝生机,梁时月吓破了胆,浑身冰冷,动弹不得,只是颤声道:“你不要过来!”
“拿你棋子的人是我,不是他,你该找我!”那影子淡然缥缈道,这声音来处奇怪,在梁时月听来好像是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
老道忿忿道:“你不过是个死人!”
“你又何尝不是死人!”
“我原不必死,是你!害我不能轮回,屈留在这棋局幻境中一千多年,一千多年呐!”
“一千多年了,倒反不如从前,不是你贪求长生,如何会有此劫!”
“贪求长生有什么错,自古圣贤帝王哪一个不想长生,我比他们幸运,不必服食丹药,借你的灵力就可以了!万万没想到,你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鼠目寸光,升斗之志,一定要做人,我也受制于你,倒不如死了!”
梁时月不敢出声,只盼这两个怪物把他忘了才好,却听那影子的语气似是有几分生气道:“天道要罚你,与我何干,要死那你死去好了!”说罢便化散无踪了,老道因为愤怒,面部的瞳孔从披散的白发中射出两道黑黝黝的光来,身体欲向梁时月扑来,却不由自主随着那一个影子消散了,只留下一个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越发刻薄了,你不能走,我话还没说完,出来······我会永远缠着你!”
梁时月听那声音凄寒透骨,直惊出一身汗来,通体冰凉,四下空荡荡的,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梁老师,梁老师······”
梁时月道:“时光,是你吗?”
那消失的影子似是听到指令似的,霎时间又出现了,这次不独是背景,直接转过脸来。
“你······你真的是褚嬴!”梁时月早猜到了,可还是被影子的脸吓了一跳,那张脸一如梁时月的五官,不同的是,那如深潭的眸子底下锁着款款温柔,望之令人心动,是梁时月那双清冷的目光所没有的。
“我说了,我就是你!”褚嬴的目光似是在搜寻什么,忽又醒悟落寞,那谪仙一般的人儿,也因为时光二字蒙了尘。
“不,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记忆,没有你的感觉,我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是不由自主的,我感觉到了小光。”褚嬴眼神中流露出希冀。
“时光?”
褚嬴点点头:“我已经一千五百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感到一股深埋的力量从心底迸发出来,哪怕是不该,哪怕是错的,他都觉得那是很美的,他低低的默念,“时光,时光!”
梁时月淡然笑道:“我倒是常常见到他,你既然在我心底,又怎么会没有见过他呢!”他语调中多了一层从未有过的刻薄,能见到时光对他而言不算是十分骄傲的事情,可此刻他像是无知的富翁向乞丐炫耀自己三餐一样,说出那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字字诛心。然而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褚嬴的深厚情谊,渴望期盼,他都感同身受,可是他偏要装作不知道,好像坦言自己知道,就没有理由挡在他们之间,就要为他们让路,可他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他呢?他的命虽然无足轻重,还没到要为别人牺牲的地步。最重要的是,他嫉妒,他一向自视清高,而面前的褚嬴,一览之下,竟让他生了自愧不如之感,冬雪之纯净,春风之柔润,夏湖之潋滟,秋气只沉寂,似化到了一个人的身上。似什么都有,又似什么都没有,是梁时月想也想不到的模样气度,饶是如此,他也不希望变成褚嬴,自我意识是他不能退让的底线。
“是,我一直都能感觉到他!”褚嬴闭上那深潭一样的眸子,梁时月更是自愧,他能感受褚嬴的心思,褚嬴如何不能感受他的!褚嬴知道,梁时月知道,他们都知道。也许就是因为心底里有褚嬴的影子,他对时光才会有各种奇怪亲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