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歪面馆
东流镇果真不远,驾车不过个把时辰就到了。与途中所经别的小镇不同,一入此镇,竟是入了温柔富贵乡。此刻各处已掌了灯,映照着鳞次栉比的层层屋舍,街上依旧车马不绝,行人熙熙,摊贩铺面也还在吆喝忙碌,放眼望去,欢场楼头更是“高楼红袖客纷纷”,一片花红柳绿之景。
程冲饶有兴致的东瞧西望,道:“看来那罗元敬没有吹牛,他家真的在一个好地方。”
两人在路边稍加问询,便寻着了“老歪面馆”的去处。
面馆在后街街口,跟周围的建筑相比显得低矮陈旧,门额上挂着的招牌上字迹有些脱落,但门脸开得很大,生意也好得很,展昭和程冲还没走到门口,远远已听见里面吆喝跑堂的声音,瞧见门内人影绰动。
这时,程冲身边路过一个用丝巾遮着头脸的女子,因这小镇临近海边,白日里阳光充足,又有海风,头遮丝巾的女子不少,因此展昭、程冲本未在意,直到她路过程冲身边,程冲忽而瞧见她露出的额头和一双眉目,差点脱口而出:“小莲?”
他愣了一瞬,回身相看时,只见一顶软轿在那女子身边落下,身后的婢女已扶着她上了轿。程冲对展昭丢下一句:“展大哥,我去去就回。”便匆忙跟在轿后。
轿夫们脚步轻健,很快来到一处宅子的角门前。待落了轿,那女子刚下来,程冲便三两步走到跟前,直问到:“姑娘,你可认得小莲?”女子近在眼前,眉眼确与小莲有七分相似,只是神色间少了些明媚,多了些忧愁。
那女子一愣,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并未回答,反而同样问道:“你认识……小莲?”
程冲点点头:“是,我是她的朋友。”
“朋友……?”女子露出苦笑,喃喃自语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随即道:“我虽也认得一个名叫小莲的女子,但她必定不是公子所寻之人,公子认错人了。”说罢转身就要进门。
程冲还要说什么,那丫鬟拦道:“公子请回吧,此处人多眼杂,莫再与我家夫人纠缠。”
程冲哪管这么多,他把丫鬟推开,一把拉住那女子手臂,说道:“仙乡谷,你可知道?我从那里来的,孙小莲死了。”
那女子愕然回头,头上的丝巾滑下,露出一头如丝缎般光洁的白发。程冲也不禁愕然。
女子哽咽道:“你说什么?”
程冲察其言观其色,道:“你果然认得小莲。”
“是,她是我妹妹。她怎么会死?她不是和外婆一直在谷里吗?”女子心中又惊又痛,双泪垂下。
程冲黯然:“孙老夫人也死了,他们都是被人害死的。谷里的人想必已经作鸟兽散了。”
“什么?外婆也……?”女子掩面而泣:“什么人会害死她们?是了,昨晚是月圆之夜,有人入了谷……”忽然望向程冲,大声道:“你也入了谷!是什么人害死她们的,你一定知道!告诉我!”
程冲摇摇头:“她们是被暗器所伤,就在昨天夜里,我们也没看清是什么人。”
女子眼中满是愤懑失望,忽然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程冲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特地为此事而来,我也想找出凶手。”他想起身上正带着孙老夫人身上取下的毒镖,正待拿出来与她看,角门里一个小姑娘匆匆走过来:“夫人,您回来了,老爷正找您呢。”
女子忙擦擦眼泪,应道:“我这就去。”披上头巾,又望程冲一眼,欲言又止,低头进院里去了。
角门一关,程冲一人站在墙外,这才注意到,一眼望去,青灰色的墙面似乎一直延伸到街的尽头。往上看,高高的墙檐挡住了视线,无法窥探一二。程冲沿着墙根缓步而行,用脚步丈量着这座宅院的大小,心中暗叹这恐怕是镇上最大的一户人家了。待转到正门口,便见门匾上赫然“文府”二字。
老歪面馆眼下生意正浓,小本生意,店里也没请别的伙计,老板娘金三娘正忙着煮面。时值五六月,这海边小镇别处更热得早些,金三娘高高绾起袖子,用个长柄尖底儿的圆竹篾勺子把面条从大铁锅里捞起来,又提着勺子在锅上方用力颠动几下,就像划了几个短促而有力的弧线,随着手腕上那串晶亮的珠子摇晃,面条上的汤水悉数落下,金三娘把面条倒进盘里,三两下添上佐料,抬起手腕擦擦俏脸上的汗珠,头一抬,眉一横,冲着角落里歪坐着的一个男人喊道:“喂,你是死人啊,端面!”
一旁有人瞄着他俩,已忍不住在小声嗤笑。角落里的一个歪脖子的瘦弱男人缓缓站起来,对妻子的呼喝和旁人的嗤笑似已习以为常,走到台面前端了面,面无表情地放在食客桌子上,又面无表情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这个人就是面馆的老板李四海,人们都叫他李老歪。
金三娘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把抹布往他怀里一掷,道:“擦桌子,扫地去,这么多事儿你长没长眼!”说完转头就看见展昭走进来,忙堆起一脸笑迎上去:“客官,快请坐,您要来点什么?”
展昭未见白玉堂身影,坐下点了些面食小吃,问道:“这位娘子,你可曾留意这两日是否有位气度不凡的白衣少侠来过这里?可曾留了什么话?”
金三娘闻言带笑把展昭一番打量,点了点头,先回头喊李老歪:“老李,煮面去,我和这位客官说几句话。”这才对展昭道:“是有你说的那样一位公子,你可知他尊姓?”
展昭道:“他姓白,是他约我来此的。”
金三娘便道:“白公子昨日来的,还给了房钱,但昨日出去了就一直未回,走前留了话,说是曾约人到此,若有人应约而来,又说得出他姓氏,便让来人在此等他。”
展昭疑道:“你这里还可以住店?”
金三娘笑言道:“不瞒您说,家里后院还有几间房空着,昨日听闻白公子未找到下榻处,便留他在此了。”眼波一转,又道:“这位爷,眼下这个时候镇上的客栈怕是早已客满了,白公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如今晚您也在小店住下吧。”
展昭欣然应允:“好啊,那就要两间房,我还有个朋友随后就到。”
“不行不行,”李老歪的耳朵倒灵的很,连声说着从灶台边一溜小跑过来,急道:“我们这是面馆,没那么多房间,你们还是去别处、别处。”
金三娘瞪了他一眼,道:“你糊涂了你?!多什么嘴?”又望着展昭笑道:“别听他瞎说,正好还有两间房,又干净又敞亮,爷您一百个放心。”
展昭又看了看李老歪,李老歪眼睛一耷拉,闭了嘴。
这时,一个小男孩掀开后门的帘子跑进来,约莫八、九岁,手里还高举着一个小木船,后面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哥哥、哥哥,给——我。”小男孩跑到厅堂中停下来转身,直到看到一个小女孩跑进来,才做一个鬼脸,笑嘻嘻边跑边道:“来追我呀,追到我就给你!”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出去,金三娘撵到店门口喊道:“别跑远了啊,待会儿吃饭啦!”
夜色渐晚,趁着大堂里客人少,李老歪陪着笑脸小声问金三娘:“娘子,咱们家是开面馆的,以前也没见你留过客人住过,这两天怎么突然干起客栈的营生了?”
金三娘不以为然道:“你呀,不开窍,这段时间本来就是采买的旺季,镇上还来了好多外地的江湖客,客栈经常都客满,昨天那位白爷说没找到住处,我呢,看他干干净净、说话客客气气的,出手又大方,就留他住下了。今早上一想,干脆把后院空着的两间房一起拾掇出来,你看这不生意就来了吗?”
李老歪道:“是是,娘子说得是。我只是担心,他们都拿刀拿剑的,怕是些江湖客,不会给我们惹什么麻烦吧?”
金三娘想了想,道:“这几天来店里的江湖人是比往常多了许多,我还真担心在镇上闹出什么事。不过三娘我的眼光还是很准的,这几个人身上都有股子侠气,不像那些个江湖混混,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帮咱们一把。”
不多时程冲回来了,见人多眼杂,也未多说话,和展昭一起回了房,才将遇见孙小兰一事道来。两人推测文府大有文章,白玉堂来此两日,必有线索,只等他回来,再行商议。程冲心神俱疲,在屋里打盹,展昭推门出来,却见那金三娘正提着一方纸包,招呼着儿子道:“峰儿,把这包茶挂在屋子门扣上,明天早上去学堂的时候别忘了给先生带过去。”
“嗯。”
金三娘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妹妹年纪小,又是学堂里唯一一个女孩子,你在学堂里要多照顾她,别让她被人欺负,知道吗?”
峰儿懂事地点点头:“娘,我知道了。”又道:“娘,陪我下棋吧。”
金三娘道:“娘厨房里还有事儿呢,你找妹妹玩吧。”
峰儿拉着金三娘的手:“不要,我只想下棋,娘已经几天都没有陪峰儿下棋了。”
金三娘有些为难。
展昭见状便道:“峰儿想下什么棋?叔叔陪你。”
金三娘感谢地朝展昭笑笑,对峰儿道:“去吧。”
峰儿兴冲冲地从屋里拿出一副围棋来,摆在院里的石桌子上。
展昭不禁暗暗诧异,这金三娘看似泼辣世故,私下里却是温和知礼之人,单是送女儿去学堂读书这一桩,就非寻常人家女子所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