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盼君归
汤白肉酥,这小火慢炖了一夜的蹄花果然好吃。
薛钊吃了一口,忍不住又夹起一块,随即香奴人立而起,双掌撑着薛钊的膝盖可怜巴巴的看过来。
薛钊抬眼观量,马世清自吃了一些后便在走神。于是他悄然将那块蹄花送下桌案下,香奴仰着头吃进嘴里。
“马兄……马兄?”
“嗯?”
薛钊指了指桌案上吃了大半的蹄花,马世清恍然,掩饰道:“昨夜熬得晚了,方才走神了。”
薛钊笑而不语,他这样子哪里像因为读书?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薛钊一语点破马世清心思,后者洒然一笑,说道:“薛兄不知,我如今是进亦难、退亦难,进退维谷、失了方寸。不知薛兄何以教我?”
“随心就好。”
马世清苦笑,这等事哪里能随心?
夫人为马世清姨母,少时马世清与柴如意相伴三年,那时柴如意总会缠着马世清,口中不停的喊着‘三哥哥’。
情愫或许在那时便深深种下。马世清不知想过多少次,自己得中进士,洞房花烛夜挑开柴如意的盖头。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柴如意依旧对他有情谊,柴家却要他入赘。二房使了手脚,又招惹了内江王世子,硬生生闹成了如今二夫争妻的局面!
一面是前程、抱负,一面是青梅竹马的表妹,他马世清又该如何去选?
选了前者,有负表妹;选了后者,七尺男儿又有何尊严?
马世清心中憋闷,这些话却不好与薛钊言说,千言万语化作一抹苦笑。
推开汤碗,马世清起身道:“薛兄,我吃好了,这就去温书。下午还要去一趟书院请教先生。”
“马兄自便就是,我回头逛一逛后园。”
香奴跃跃欲试,那蹄花分量很足,马世清只吃了两筷子,还剩下不少。她本以为自己也能分上一杯羹,不想那剩下的蹄花却尽数落进了书墨的胃口。
小书童书墨仰头将浓汤一饮而尽,抹着嘴赞道:“如意小姐的手艺真好啊——”笑容一敛,书墨惋惜道:“——可惜就是跟公子……实在太苦了。”
顿了顿,书墨压低声音道:“薛公子。”
“嗯?”
“若换做是你,一边是前程,一边则要入赘才能与心上人在一起,薛公子如何选?”
“为何要选?”薛钊道:“功名利禄于我如浮尘,世间毁誉于我如浮云。我矢志修行,自然是携了那心上人远遁尘世,修那长生久视的神仙之道。”
书墨哑然,半晌才道:“说的轻巧,那些东西又哪里能舍得下?”
他浑然不见,香奴瞥向其的目光里就差射刀子了。
早饭后,铅云遮了金乌,下了一场阵雨。铅云飘过,雨过天晴,薛钊领着香奴在园中游逛。
香奴兀自气哼哼道:“香奴讨厌书墨。”
“不过是一碗蹄花,不至于。”
“那是很好很好吃的蹄花!”
问题很严重,薛钊觉着没有两串糖果子,这事大抵是过不去了。
他驻足花海,嗅着泥土芬芳,就见昙云自石桥另一端缓步而来,停在海棠树下,趺坐而后敲起了木鱼。
薛钊径直走过去,遥遥稽首:“法师可还安好?”
“阿弥陀佛,贫尼一切安好。”
“昨夜法师可曾见过那幽魂归来?”
昙云轻声说道:“不曾见其归来,倒是见其自树中走出。”
薛钊若有所思道:“执念太深。”
那昙云法师也道:“不放下执念,又如何超脱?”
薛钊骤然出手,一指点在昙云法师耳旁,却又在一寸前停住。指风袭来,浮动灰色僧帽,露出些许泛着青茬的头皮。
昙云好似一无所觉,专心敲着木鱼。
薛钊无趣收手,说道:“法师禅定的功夫让人敬佩。”
昙云却道:“你既无伤我之意,贫尼又何苦招惹麻烦?”
“有道理。”薛钊凑过来,蹲在昙云身旁,问道:“法师既有修行在身,收了那区区幽魂,想来不在话下。不知法师为何甘愿念经超度,却不愿出手?”
昙云睁开眼瞥了其一眼,幽幽道:“道长道行在贫尼之上,为何也不愿出手?”
薛钊沉吟了半晌,说道:“大概是有些物伤其类吧。”
他想着,若有一日自己死了,化作执念深重的幽魂,想来也不愿碰上那等不分青红皂白便自己驱散了的和尚、道士吧?
最好是那人解了自己的执念,如此也算死而无憾。
昙云首次露出笑容:“道长心中自有慈悲,贫尼也是如此。”
薛钊心中对佛门的恶感稍稍褪去了些,好奇道:“在下久居山野,却不知法师的海云寺在何处?”
昙云道:“峨眉。”
峨眉啊……薛钊在广安就曾听闻,好端端的道门名山,却成了佛门圣地。
他告辞离去,在自己的房间里困了大半日。偶尔会出来习练一趟掌法,或是拿着那二两三钱买来的铁剑习练一番剑法。
一更后,马世清与书墨还不曾归来。香奴犯了懒,薛钊便自行寻到了那海棠树下。
礼貌的与那昙云法师颔首,薛钊看着面前有如虚影般的陈林氏,抬手又为其罩上了阴火罩。
待虚影凝实,瞥见面前的薛钊,幽魂略略后退,道了万福,便幽幽道:“郎君可曾见过我家郎君?”
那神情,好似不曾见过薛钊一般。
“你……不认得我?”
幽魂讶然,上下打量两眼,道:“这位郎君……奴家的确初次见。”
果然没了记忆。
薛钊道:“陈娘子可知如今年号?”
“咦?郎君怎知奴家姓陈?”
薛钊避而不答,只看向幽魂。
幽魂怯生生道:“天……天成十一年。”
薛钊摇了摇头:“不对,如今是景泰二十一年。天成十一年,那是八十一年前的年号……换而言之,陈娘子你已故去了八十一年。”
“我……死了吗?”
幽魂身形不稳起来,变得愈发虚幻。忽而掩面哭泣道:“是了,奴家死了……公公婆婆也死了……郎君,郎君你到底何时归来啊……”
凄婉哭声中,幽魂溶于虚无。阴火罩失了护持之主,陡然啵的一声碎裂。
薛钊拂袖卷走阴火,目视海棠树,便见那幽魂复又从树中走来,停在薛钊面前,一如昨晚模样。
薛钊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目光透过幽魂,看向那并无怪异之处的海棠树。莫非要对这海棠树下手?
便在此时,耳中隐约听得铃铛声响,薛钊手掐法诀,张口便有火光喷出。那火光化作一头火鸦,啼鸣一声越过海棠树,绕背街游走一圈,复又重新被薛钊吞入口中。
“先天符法!”向来恬淡从容的昙云法师惊讶一声,随即惊疑不定的看向薛钊:“你是玄元观传人!”
薛钊不曾答话,便听得铃铛声愈发急促。俄尔便有一黑影提着灯笼穿墙而过,径直停在薛钊面前。
那黑影只看了负手而立的薛钊一眼,便恭敬抱拳道:“渝城城隍庙下夜游神肖玉容见过薛仙长!”
薛钊朝着幽魂努了努嘴:“既是夜游神,为何不管这树下幽魂?”
肖玉容惶恐之下单膝跪地,禀报道:“启禀仙长,我等城隍阴兵曾反复押送,这幽魂却执念深重,每每得知早已身死,便会烟消云散,转头又重新出现在树下。”
薛钊若有所思。
肖玉容又道:“两任城隍都拿起束手无策,不得已请了玄机府供奉。结果……”
“如何?”
“道人不想沾染承负,僧人不想沾染因果。”
僧、道修行之人,遍历红尘之后大多离群索居,便是因为佛门讲因果,道门有承负。二者相类又有不同,究其本意都是不想让本心沾染太多红尘烟火气。
薛钊本也不想追究城隍阴兵,便转而问道:“可知这幽魂来历?”
肖玉容道:“这幽魂本是通远门下寻常人家,嫁与永宁军书办陈可为。天成九年,陈可为随永宁军主将张永寿增援钓鱼城。十年冬为流矢所伤……死后魂飞魄散。”
薛钊看向幽魂陈娘子,暗自叹息。夫君随军出征,死在孤城。女子奉养公婆,不料城中大疫,公婆染疫而死。陈娘子怕是也染了时疫,拖着病体在桥边苦等,只盼死前见过夫君一面。
这执念绵延八十一年,至今不曾消散。
“仙长,这陈娘子闺中小字名海棠,死后化作幽魂只在海棠盛开时才出现,也不知是否与这名字相关。”
“嗯。”薛钊摆摆手。
肖玉容松了口气:“小神告退。”
夜游神身形隐去,俄尔背街又响起若有若无的铃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