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快意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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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荒庙。
斑斑血迹好似梅花,星星点点。尸首五具,那是江湖上小有名号的剑南五贼。
他靠坐柱前,再无一丝一毫的气力,目光逐渐迷离,或许便要死在此处吧?
风雪中有车马辚辚近前,一盏灯笼晃在面前,继而有人喊道:“部堂,这还有个活口!”
苍老而衰败的声音自车内传来:“好歹是一条人命,先救下来,若活了,送去衙门审一审。”
思绪收回,李荣想着,那大抵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吧?欠下救命之恩,又厌倦了江湖,他从此便藏身柴府,护佑着这一大家子。
部堂临终前,李荣曾起过誓,如今却成了笑话。柴宗文、柴世良死了,便死在这府邸之中!
胸口涌过憋闷,李荣看向端着的酒盏,继而猛地摔落。
摆弄石锁的李大洪骇了一跳:“教头?”
李荣提了白蜡杆,返身便走。
“教头要去何处?”
“四下走走。”
府中情形,他十二年前便洞悉于心。他一路沉默而行,出得校场,沿小径而行,过了石桥,不远处便是敬思斋。
缓步而行的李荣突然止住脚步,朝着敬思斋望去。敬思斋的门前,立着一主一仆,背负书箱、行囊,手中撑着竹伞。
他沉声问道:“马世清要走?”
随行的李大洪道:“昨日就跟夫人请了辞……说是这两日就回乡。我还以为马书生要等到天晴了再走呢。”
李荣没应声,目光掠过马世清,反倒紧紧盯着身形矮小的书墨。
柴四自角门奔回,近前道:“表少爷,车马准备停当了。”
那马世清负手门前,叹息道:“可惜不能与薛兄辞行。”
书墨催促道:“公子还是先上车吧,莫要耽搁了行程。”
“嗯。”
马世清沉吟一声,扭头缓步朝着角门行去。
二十几步外,李大洪摸着下巴道:“教头,那书童早就试过了,不像是会武的。”
“不像跟不是,可是两回事!”
话音落下,李荣提着白蜡杆陡然发足狂奔!
“诶?教头——”
李荣奔行极快,眨眼便到了那一主一仆身后。白蜡杆挂风横扫,嗡的一声便直奔马世清的后脑海砸去。
“公子!”
间不容发之际,竹伞收拢,方寸之间点在白蜡杆杆头,出手的却是那背着书箱的书墨。
白蜡杆略略收回,分心便刺。
哆哆哆——
须臾之际,白蜡杆便与那竹伞交击了十余下。
柴四与马世清尽数发懵,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李荣忽而收了白蜡杆,摆出架势道:“五点梅花棍,上次被你蒙混了过去,这次又怎么说?还敢说你不会武?”
马世清焦急道:“这……这……李教头,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
书墨咬牙举着竹伞,伞面已被白蜡杆抽得破败不堪。此时却不等马世清再说什么,一声发喊,端着竹伞便冲向李荣。
“想死?没那么容易!”
白蜡杆一振,颤出无数棍头,略略格开竹伞,一棍头点在胸口。书墨憋闷,还不待反应,白蜡杆抽将过来,书墨打着璇子栽在泥水之中。
书墨兀自强行爬起,身子刚撑起一些,张口噗的一声吐出血来。继而棍头停在喉头前,李荣眯着眼道:“李大洪,给我拿下此贼,送与小姐审问!”
马世清忙道:“李教头,这……”
李荣虎目一扫:“有其仆必有其主,将这书生一并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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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堂里,鼓、铛、钹、铙混着木鱼声,随愿往生经合着地藏经,烟火缭绕、香云袅袅。
菘蓝起身碎步到堂前附耳听了小丫鬟一嘴,神色一变,返身快步而回。
“小姐,李教头说擒了溺杀刘陈氏的凶手!”
一旁的柴世仁扭头观望,柴如意将纸钱丢入火盆,起身便走。自灵堂出来,穿宅过院,到得中路三进院,便见堂前捆着马世清与书墨,李荣与一干护院手持兵刃,在一旁虎视眈眈。
瞥见柴如意,口中塞了麻布的马世清呜呜做声,柴如意却是不理。
她径直到李荣面前道:“李叔,贼子……”她目光先是看了看马世清,又停在嘴角残存血迹的书墨身上:“……是他?”
“十有八九。”李荣沉声道:“此人擅五点梅花棍,出手狠辣。先前我暗中试探,此贼装作不会武,险些被他蒙混了过去!方才我出手偷袭马世清,此贼这才显露行迹!”
柴如意点点头,行到书墨身前,俯视道:“为何要害我父兄?”
书墨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小的先前知道李教头寻那凶手,怕引火烧身,这才装作不会武……”
不待柴如意说话,李荣便上前一步捏住书墨肩头,道:“小贼,你可知我那枪术不过是后学的,家传的乃是分筋错骨手?”
“啊——”书墨痛苦哀嚎,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
李荣又道:“事到如今,我劝你如实道来。否则休怪我一寸一寸卸了你的骨头!”
“啊——说!说便说!”
李荣撒手,书墨喘息着,抬头看向柴如意:“不错,刘陈氏是我杀的,你父兄也是我买通刘陈氏下的毒!”
柴如意身形略略摇晃,菘蓝赶忙上前搀扶。
柴如意木然问道:“总有缘由吧?为什么?”
“为什么?就因为你!”书墨好似豁出去了,嚷道:“我家公子何等人品?就为了情谊要入赘柴家!偏偏你们柴家从未正眼看过我家公子!我替他不值!
实话告诉你,那番芙蓉下在雪花鸡淖里,我本想毒死的是你!谁知天不遂人愿,你这恶妇不吃,反倒送给了你父兄。哈哈……活该你有此报应!啊——”
李荣又捏住其另一肩膀,柴如意以眼神示意,李荣哼了一声才撒手。
她看向马世清:“此事……马世清知晓吗?”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与我家公子无关!”
柴如意沉吟了下,点头道:“好,我信你。”
扭身,她挣脱菘蓝搀扶,踉跄到一名护院身前,探手抽出腰刀,回身高举便胡乱劈下。
“啊——”她喊得撕心裂肺,腰刀举起又落下,如此反复,血迹飞溅,将头脸、一身素衣沾染得血迹斑斑。
李荣上前,一把托住刀柄:“小姐,此贼已死了。”
她身形踉跄,却再次推开过来搀扶的菘蓝,踱步到马世清身前,探出左手,马世清顿时骇得连连后仰。
满是血迹的手一点点靠近,扯下口中麻布。
“表兄,你……不知情?”
马世清骇得连连摇头:“不,不知……如意,你信我,我的确不知啊……”
一声呼喊自身后传来:“如意,你在做什么!”
柴夫人在丫鬟、婆子搀扶下,自后宅疾行而来。
柴如意回头观量一眼,待再看向马世清,却见这书生已经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当啷——
腰刀跌落,柴如意叹息道:“我便当你不知吧。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马家是马家,柴家是柴家。”扭头看向李荣:“李叔,送他出府。”
“好。”
柴夫人疾行到近前,看了眼血肉模糊的书墨,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柴如意身上脱了力,心中空空,也不理会身后的慌乱,只是垂着手一步一踱地朝前院行去。
俄尔,她步入灵堂,又跪在原地。捡了一把纸钱丢入火盆,看着升起的火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柴世仁扭头观望,顿时被浑身是血的柴如意吓了一跳。
柴如意看向他,木然的面孔忽地绽放出笑意:“莫怕,姐姐方才替父亲与兄长报了仇。”
“哇——”
柴世仁爬起来就跑,头也不回的奔出了灵堂。
纷乱的心定下来,柴如意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快意。今日已是十八,明日便是十九,既如此,临死前总要快意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