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奥列格听说常暗岛很久了,从来没有动过念头想要来这里。
他没有让兰波和果戈里跟着,也没有带任何人,被兰波的亚空间强行「请」去的政府官员全部呆在古拉格,直到他想做的事结束之后再放回去。
奥列格也不担心费奥多尔找到兰波后会立刻动手,这并非缜密思索后的结论,像是与人相处久了之后,偶尔会灵光一现的直觉。
他没有去琢磨费奥多尔的想法,就像以前乱步提起太宰治那样——
「我看不透他,就和你看不透那些读者的奇思妙想一样,不如说要是真的弄懂了才是大脑会被危险入侵的恐怖事情,放弃啦。」
奥列格如今能十分感同身受地理解乱步的意思了。
而很快,奥列格就没有再去想费奥多尔的事情,他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
常暗岛上……有大量的尸体,比奥列格见过的异能者总和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虽然说是异能者大战,但在后期已经出现疲软的时候,被投入战场的早就不全是异能者了。
这些尸体是怎么来的呢,奥列格出现在这里的第三分钟就准确知道了前因后果。
——他被迎面袭来的炮火击中,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不知何处的刀雨贯穿,痛感出现一瞬。
——他被尸堆中已经陷入癫狂的士兵所扫射,痛感出现一瞬。
人类有太多死法了,比海中的浪花还要多,比宇宙的碎片还要多,比某个人这辈子写下自己名字的次数还要多。
在新闻报道中,他们大多用数字来进行可以归类的统计,紧凑的阿拉伯字符被压缩在一起,最后成为在叙述中最不起眼的一块。
奥列格不是新闻工作者,所以他想要以区别统计学地给出一类说法,可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定义,来承放这类死亡。
身为作家的他描绘过「自杀」、「情杀」、「仇杀」、「财杀」、「无差别谋杀」、「自然灾害死亡」、「意外罹难」……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这样的情况该叫做什么。
仔细一想,奥列格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一直从不同的人嘴里传出,被不同的人听见。
这种死亡叫做「战争」。
「概念」一下子以最直观的形式展现了出来,什么「战争性质」、「战争形态」、「战争规模」……当作为渺小的一员亲身步入战场的时候,这些都不那么突出了。
……
不算以前的笔名,奥列格对于战争的认识,第一次是在西伯利亚。
那边没有真正陷入战火,大家的神经在冰天雪地中紧绷着,全然不知自己所警惕的对象其实是数年前,因为高层决策的失误,加上他国的干扰诞生的「古拉格」。
第二次是在古拉格。
它生于战争,畸变于战争,在即将走向毁灭的如今,依旧被战争左右。
第三次则是现在的常暗岛。
常暗岛并不极端,和古拉格比起来,它算得上「平凡」。士兵在这座岛屿上死去,也只是死去,不会被欢呼着吊上高台,放干血液,成为谎言中的礼物。
这片岛屿上千千万万的尸体,就只是单纯的尸体,他们清楚自己是怎么活,又是怎么死的。
平凡、普通、有着人类所有基础的常识和理智。在奥列格看来,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理应走向不幸的要素。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的安排,那又是谁在主宰他们的命运?恐怕不是上帝吧。
奥列格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看见了远处的金光——万钧雷电击穿了云层,将一整片可以成为废墟的建筑所炸开。
奥列格站停,迎着带着沙砾地飓风站在原地,还顺手捞了一个被爆炸的余波所扬起的陌生士兵。
士兵条件反射将随身携带的武器对准了奥列格,只差一点就扣下扳|机,停下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左右、身上没有任何武装痕迹的少年。
不要小看能踏上异能战场的小孩和女人——他的长官这样警告过。
但他依旧无法对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少年下手,哪怕这个少年即使衣着狼狈,但视线可见范围中一点伤口都没有。
少年甚至没有继续关注他,只是看着雷电的方向。
奥列格想的是:高尔基居然在常暗岛?
他是被调来的,还是说……现在已经到了连高尔基也坐不住的地步了?
奥列格考量着,自己也需要一个和其他人谈话的场地,如果有高尔基在的话……应该会好办一点吧。
于是他将站不稳的士兵扶稳,打算去到雷电的中心看看情况。还没踏出两步,衣角被抓住了。
那个欧洲士兵勉强将枪|支当作拐杖,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磕磕巴巴说着不流畅的英语:“俄罗斯人……那边……死……”
说话费了好大的力气,最后他干脆摇头,手底的力气加重了一点。奥列格轻轻拍拍手,示意他松开。
离开前,奥列格给了这个说着不流畅英语的士兵一个拥抱,脏兮兮的士兵身体僵硬又颤抖,在两秒后痛哭了出来,哭声就在奥列格的耳边。
他说了一串什么,离开古拉格的奥列格并不能领会,但句末的发音或许是全世界的通用语言——
「mama」士兵泣嚅喊着,对着此生或许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发出如初生婴儿的啼哭。
***
在政治中心出现突如其来的爆炸,以无法抵御的手段绑架了政府官员,这对任何一个国家而言都是非常惊悚的事情。
如果只是单个国家,那么消息很容易压下去,可数量一多,这就成为了无法隐瞒的新闻。
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那么政府也就必须摆出态度来——这杜绝了他们牺牲官员来冷处理的可能。
俄罗斯也一样。
契诃夫在下班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去到小酒馆,仗着娃娃脸和厚脸皮,在一群漂亮姑娘里如鱼得水。正往嘴里倒着无良店家掺了水的威士忌,电话突然接连响了起来。
第一个是他的副官,第二个是托尔斯泰。
想也没想就接起了第二个,托尔斯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飘渺,说得实在一点就是神棍。
他开口就是一句:“恭喜你,契诃夫,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吧。”
契诃夫:?
契诃夫打着酒嗝:“要知道我是挂掉了副官的电话选择了你,托尔斯泰,说些能让我不骂脏话的东西,好么?”
“克里姆林宫被炸了。”
契诃夫一下子什么酒都醒了:“什么?!”
“做好准备,收拾东西去西伯利亚吹冷风吧。”托尔斯泰幽幽地说,“好吧,那是最糟糕的逃避方式,我的意思是,千万别掺合进这件事,契诃夫,我和你都不行,”
“你又「看见」什么了?”
“「看见」某人在酒馆没羞没臊呢,那儿的老板还是喜欢在水里掺伏特加么?”
这种对着空气打拳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契诃夫现在要收回之前的一些话,他对费奥多尔说,自己忍受托尔斯泰一个就够了。
不,事实上,他一个也不能忍受。
“俄罗斯名义上的全军首脑,国防部长,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几年没见,你在呼唤我的拳头吗?”
托尔斯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换一种更「成年人」一些的方式威胁我。比如,把我当作俄罗斯「新古拉格」的第一位犯人,听季阿娜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啊,我这种文弱的官员绝对活不下去吧。”
契诃夫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他知道自己和费奥多尔的协约百分百是暗中进行的,那个派去的异能者是之前从法国人手里抓来的「俘虏」,他们刚从日本撤离,被契诃夫盯上后没能跑掉。
本来是打算留着和法国人交换战俘的,当契诃夫听到费奥多尔的要求后,立刻想起这个能增强他人异能的异能者。
于是这个人的名字就悄无声息地从名册里抹除了。
但还是瞒不过托尔斯泰啊。
契诃夫狠狠地灌了一口伏特加,将酒杯拍在桌上,侧头吼老板:
“我都在你这儿喝了这么多年酒了,怎么水越掺越多!你知道克里姆林宫有一半以上的官员都喝过你这儿的掺水酒吗?是不是不要命啦!”
“早……早说你要不掺水的啊……我还以为你这几十年就喜欢这个味道……”老板红着脸硬撑。
契诃夫气坏了,对着电话接着说:“我都和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了,怎么话越说越模糊!你知道高尔基有三千多次想揍你都是被我拦下来的吗?是不是不要命了?”
“是你拦下来的啊,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高尔基的脾气越来越坏了。上次和他见面,当着我副官的面直接给了我两拳,要不是我捂着鼻血把副官拦下来,咱们这个老同学怎么着也得去军事法庭走个流程。不过也不可能真的给他定罪,毕竟俄罗斯异能者不少,实力能凌驾于大多数异能者之上的「超越者」只有他一个。”
托尔斯泰顿了顿,“你怎么看「奥列格」这个人?”
契诃夫一愣。
奥列格?他对这个人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他人的描述。
第一个离开古拉格的达尼尔申请在叶卡捷琳堡建立临时收留所,书面报告上写着:在奥列格不在的情况下,没办法对古拉格遗民进行有效的约束。
高尔基在给了托尔斯泰两拳之后还是听了他的建议,去了常暗岛。所以这件事自然到了内务部部长契诃夫的手上,可他没有经手这件事,有蠢货自告奋勇想去驯服这把刀。
那群蠢货只死了一个,据说还是达尼尔立刻喊停了,说,你继续这样,不担心「老师」知道吗?
那个小姑娘在瞬间收敛,杏眼中带着懊恼,直到被托尔斯泰接走都乖巧得不行。
高尔基曾经也在电话里提到过奥列格,说他一开始给人感觉和托尔斯泰很像,因为看到了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东西,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而维持着半抽离的感觉。
但当他自我介绍出「奥列格」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股感觉消失了。
「而且他没有托尔斯泰那么欠揍。」这是高尔基的原话。
托尔斯泰对奥列格的评价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的奥列格还只是托尔斯泰口中「会出现在西伯利亚的日本人」,这个神棍说他能带来「和平」。
什么样的人才会成为「和平」?
红十字创办人琼·亨利·杜南?
和平运动的代表人物贝尔塔·冯·苏特纳?
国际法庭创始人托比亚斯·阿赛尔?
人权联盟创立者费迪南·爱德华·比松?
反战作家诺曼·安吉尔?
那个时候,托尔斯泰说了一句非常反叛的话:“那必须得背叛很多东西才能做到吧,背叛现今的所有立场。人类的和平不就如字面所言,除了认可「人类」本身之外,背叛一切社会属性吗?”
直到现在,契诃夫依旧不知道奥列格是个怎样的人。
“之前我说,奥列格代表着一类「和平」,因为「战争与和平」让我看见的转折就是那样的。只是那时我不清楚的是,我们三个追求的「和平」从来就不一致。”托尔斯泰在电话那头轻声说,“你要的是胜利,我要的是结束,高尔基……”
“高尔基?”契诃夫问。
托尔斯泰却不继续说下去了,他将话题生硬地转了回去:“不要去管克里姆林宫的事情,他们已经在安排人动身去常暗岛了,如果找上你,推辞掉,契诃夫。高尔基在那里就足够了,如果有什么事是「超越者」解决不了的,那么其他人也无能为力。”
“所以你给我打这通电话的根本目的,就是不想让我参与进去?你和高尔基瞒着我做了什么约定?这和你提到的奥列格有什么关系?”
“没有约定。”托尔斯泰说,“我只是和朋友「道别」,而他对我说再见。仅此而已。”
契诃夫叹了口气:“你清楚这么糊弄我,下次见面我会把你按进酒桶的吧?”
“好啊。”托尔斯泰笑说,“战争结束之后,我们再一起去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