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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见

1988年的夏日

南方的八月间,骄阳似火,太阳将树叶烧得卷曲起来,知了拖着聒声叫个不停,将整个夏日平添了不少烦躁。

菩提树之下,一个步履蹒跚的女士拄着拐杖缓缓走向那杂草丛生的一处荒废破房,那柳树不断地吹拂着远处还会传来音乐的笛声,一如当年。

两鬓斑白的老人挺直了腰,步伐坚定地走进了那陈年荒废的屋内。

老人轻车熟路的找到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她气喘吁吁地翻找着什么。

终于她将那压在箱子最底部的一件戏服掏了出来,才露出光秃秃的牙齿笑了出声。

那是一套虞姬的戏服。

她颤颤巍巍的双手好不容易才将这身陈年已久,甚至有些霉味的戏服套上了身。

她一把丢走拐杖,挺直了腰。

感受着身上衣服的重量,不知何时眼眶悄悄湿润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摸着衣服上的金丝走线。她低下头看着模糊不清的铜镜中的自己,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而顿时倾泻而下。

屋外的燥热丝毫不影响这位年迈的老人,她用尽身体的所有力气提起气来。

没过一会,就听到她咿咿呀呀的声音,花腔婉转地唱着那陈年旧曲。

若是不在屋内,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耄耋之年老人的声音。

老人走上那高高的戏台,台下空无一人,但她却如同有数万观众般卖力,她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戏服,衣香鬓影中唱起了那场垓下自刎的戏。

这场演尽悲欢却无人相和的戏,一如她的人生般。

在她眼中,此时此刻,这里不再是一座废弃戏场,座下一如当年,有人欢呼,有人叫喊她的名字,最重要的是,她生命最重要的五个人一同在台下,笑意盈盈地为她喝彩。

不知唱到了何时,她才拖着麻木的双腿走下台来,拿出了怀里的泛黄的老照片。

那灰黑色调还有些模糊的照片早已有些破损,但依稀可见那照片上一共六个人,三位女士三位男士,拍摄于1910年。

屋内的小小窗口洒进来数缕阳光,拉长了老人的身影,她满是皱纹与老茧的手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的每一个人。

她轻轻地微笑着,缓缓地拭去泪花,她的口齿已经模糊不清却“语如姐,我也马上来了,如果你没有好好替我照顾李易安,我程蝶馨定要生你的气。”

说着她就将那照片重新放回胸口,合上了眼。

修长的花茎兀立着也不动颤,似是已经入了迷梦,菩提树的矮枝下的无数黄色花束也静止,鸟声也变得寂然,微风的拂过,吹皱了平野,加强了光明。

屋内的老人此时仿佛已经和衣,静沉沉地睡去,光影之下仿佛又陷在了那段隔世经年的旧梦之中。

在她最后的时间里,走马灯带她走过了从前的美好回忆,眼前的一切的一切好似又慢慢的回到了八十年前了···

1908年

此时的太和殿堂之外,洋人匆匆的战火炙烤了万里山河,洋枪火炮敲响了自负天朝大清的丧钟,战火之下黎民民不聊生,政府丧权辱国。

庚子国变,戊戌变法这一桩桩都在无时无刻地警告着满人,山河动荡,祸将亡国。

而在那天朝的殿堂之上,法郎西洋钟不断滴滴哒哒地响彻在殿堂之上。

隆裕皇太后奢靡颓华的大拉翅下的流苏在小皇帝的手中不断晃动。

宫殿里木头腐朽的气味混合着尘土与霉味,香烟袅袅升起。

“京城的革命党人已经全部逮捕,京城总督已经下令禁止全国各地开展政愿社。”一位头戴蓝宝石顶珠冠顶的老臣缓缓说道。

隆裕皇太后听得有些心不在焉,年仅三岁的皇帝在朝堂上蹿下跳。

隆裕点了点头话题却转变了“襄亲王呢?制宪一事进展如何了?”

朝堂之上无人应答。

片刻后,一道清洌淡雅的声音传来“启禀皇太后,家父已卧病告假,未能前来早朝,皇太后莫怪。”

说话那人身着五蟒九爪花翎玄黑色吉服,红樱顶珠礼帽用的是红宝石紫貂面料,那是成文规定中皇帝才可以使用的质料。

可在如今的晚清,女人可以统领国家大权几十年无人敢言,而如他这般位高权重的摄政权臣,在朝堂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如此穿着,倒也让人不觉得过于稀奇。

那所谓的血统与规矩在当今不值一提,礼崩乐坏之下只有权利才是硬道理。

朝堂上,若是想要保住脑袋,自然不会对这位新晋的摄政权臣之衣着评头论足。

早朝很快就匆匆结束了,现在的大清,最关心的无非是两件事,同洋人的外交和制宪大法。

所有臣民都相信只要学习洋人再稳住洋人,修改大清的法律,稳住民心再杀光革命者,那么大清就永远都是大清。

可载仪并不这么想,下朝的路上许多老臣都来询问他父亲的情况,说着便会讨论到那破烂的国事上面。

载仪只是静静的听着周遭的声音,他的手中不断把玩着自己那串千金难买的极品紫檀佛珠,一言也不发。

白皙的面孔此时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如无暇美玉,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不过那只算得礼貌却疏离的笑。那般高贵清冷模样惹得许多八旗贵族女子爱慕也不无道理。

此时的襄亲王府内

“唔”一个被堵住嘴的少女此时被绑住了手脚,像是抬牲畜一样硬是从王府侧门给塞了进去。

被放在地上的少女,不停地在狭小的房间里挣扎。

“哎哟喂,你可别折腾了,能来这王府做妾你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要不是王爷需要冲喜,这种好事还轮不到你。”

说话那人是京城有名的拉皮条的人牙子刘春红,嘴角有一颗黑痣,说起话来肥胖的身躯在旗装后一颤一颤。

成功到了王府,刘春红便将一直堵在少女嘴上的布条拿了下来。

看着女孩此时脸上脏兮兮却难掩五官的秀丽,那如刚出生的小鹿般晶亮的眼睛,即使被女孩邋遢的头发盖住些也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她不由得感叹这王府的福晋是个好眼光的。

“谁把我买来的?我是良民,我不是贱籍你凭什么将我任意发卖?”少女倔强地吐出嘴里的赃物说道。

“你姑父用了五百两白银将你卖给了我,也就是这襄亲王府啊,我劝你啊安生的吧,这府邸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可少女却拧紧了眉头,她原本要去英吉利找父亲,她要去英国学习法律,她都和有为姐姐都商量好了,后天晚上会和她一起乘坐去往英国的轮船。

现在却被绑在了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府。还是予他人做妾,她曾是八旗之下,镶黄旗格格的女儿,虽家道中落,可她也答应过已经死去的母亲绝不会步入歧途,更不会玷污祖宗给人做妾。

“不,我求求你,放了我,我不给人家做妾,我求求您了。”少女就差跪地磕头了,她多希望姐姐赶来带她现在立刻逃离这王府。

“求我没用,我又不是管事做主的。女人啊就这命,受一遭那就认一遭,好好适应吧,以后可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

刘春红甩了甩手中的手帕,故作深沉地劝告着眼前的少女,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少女怒目地看着离去的背影,她才不要一辈子死在这深闺大院里,她要去英吉利找父亲,大清困不住她。

快要沉落的夕阳,被风吹走了一天的芜杂,只剩下一轮淡桃色空虚的圆。

睡梦中的少女记起父亲曾同她说,希伯来人曾将黄昏初始比作鸽子的晦暝,童年时她便是与父亲在暮色之中谈论起英法革命时,二人那样兴奋,仿佛自己将会是那个一下个拯救中华民族的救世主。

可当少女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然被困在这偏房之内,门被从外面锁死,这一上午她想尽办法却逃不出去,如今使尽浑身解数的她疲惫地瘫在地上大梦初醒。

在这寒冬岁月,幸得这襄亲王府主人家在这偏冷的小屋里塞了半炉炭火才没让她冻死,但她身着的几乎布满补丁的破烂褂子却不太能避风,人仍是彻骨的冷。

她望着雕花窗外撒射进来的缕缕阳光,死死握住破烂褂子内里的信件和一只陈旧的金色怀表。

那是父亲从英吉利寄来的信件和怀表,她仔细想来,能活下去的动力也许便只有这些父亲给她的希望。

“吱呀”雕花木门被一位年老的仆从打开,她望着蜷缩在地上的少女轻轻地道着“王小姐,福晋要见你,跟我来吧。”

少女缓缓抬起头,那老妇人身后还站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女仆,看来她不去也得去了。

去的路上,少女端详着这偌大的王府,这王府倒和母亲曾经的府邸还有些不同,是苏州那般中式园林,倒不是熟悉的四合院,这偌大的园林若不是有人带路,她定要走丢在这里。

她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逃离这里。

等她到时,已经走得有些疲惫了,屋内她一眼就望见了那坐在正位的福晋,她身着牡丹金菊丝绸旗装,那艳丽的花翅上戴着各种珍奇珠宝,或许皇太后都没她穿得雍容华贵。

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那涂满铅粉的脸如行尸走肉般白,但她依旧是端庄大气的“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起头,良久才开口“王语如。”

望着王语如那朝气蓬勃又熟悉的脸,福晋笑着点点头。

和自己共处十多年的王爷突然病倒了,而吃了数月药物的他依旧没有好转。

冲喜是现下唯一的办法。

她并不介意给丈夫纳妾,在她的观念里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如今襄王府内还有三房妾室,相处多年也无大碍。

王语如是她亲自挑选的,她一眼就看中这个女孩,她和自己早年夭折的女儿竟然那般的像,尤其是眼里的倔强和生命力,她总觉得这偌大气派的王府里什么都有,可没了晴儿后就少了人味。

最主要的是这女孩的生辰八字她找人算过,那是吉象啊,这些种种迹象都让福晋相信这女孩绝对能够帮助他们挺过这关。

算起年纪,她是能当王语如母亲的年龄,而女人永远最明白女人的苦楚,王语如这般年纪理应找个年龄相称的如意郎君,但却要被纳入一个年过半百老头子府里当妾。所以她也不自觉地对这个女孩多了些体谅与慈爱。

“起来吧,你还没有吃晚膳吧,我同你一起吧。”

向来没有这样的规矩能让嫡福晋和小妾同桌吃饭,可这嫡福晋似乎并不在乎。

王语如心里一直在打颤,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如何的人,自然也怕这是鸿门宴,而她心里一直希望能活着逃出这王府。

晚膳很快就摆到了二人面前,王语如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拿起筷子。

那些曾经的贵族礼节都已经随着七年的苦难全部洗刷忘却,当她看着桌上精致的布菜仿佛回到了曾经母亲在的日子里,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嫡福晋很喜欢她这副模样“后天,你和王爷就会大婚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任何东西我都替你准备周全了。来,这是我送予你的耳环。”

嫡福晋将手中那墨绿色的东珠所制耳环小心翼翼地戴在了王语如的耳朵上,她慈爱的看着王语如笑。

可听到这话,王语如的手狠狠地顿了一下。

她惊慌地立马跪下“福晋,我求您放了我,我不想当王府的妾。”

这话让本来在微笑的嫡福晋敛起了笑容“孩子啊,女人这一辈子总共就这么几条道路可以走,你能在这府里吃喝不愁,还不好吗?你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

这话让她想到了,上午那个人牙子刘春红和她说的话。

她们二人的话这般相同,仿佛老天爷已经将这世间所有女人的路都设定好了一般。

王语如气愤得没有收住嘴“女人凭什么就这么几个选择?”

这话倒是说楞了一旁的嫡福晋,她哑口不知说些什么。

她沉了沉黯淡的眸子,良久才说话。

“罢了,你先回屋休息吧,你会想清楚的。”

嫡福晋漂亮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人的气味,她皱起眉头有了些愠色。

王语如又被那老妇人推回了狭小寒冷的房屋内,她望着天边的月亮,又拿出那几个月前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靠在门上,可靠上时却发现那木雕门有所松动。

她转过身,轻轻推那门。

那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半扇,从里面甚至能看见没有锁好的锁孔。

定是那个老仆人走得急没上好锁。

此时她的心跳得飞快,她有些呆愣但又马上清醒,她拿起放在地上的书信,用力撞开门,快速地跑出院子。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路面有些滑,寒风不断蚕食着她仅剩的余温。

王语如看向四周,她不确定自己该如何跑出去,可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她没有选择了,她不要命地狂奔。

嘴里呼出雾气,破布褂子随着寒风飘荡,她左右看着周围是否有人。

下一秒,她就狠狠地跌倒在地。

她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慢慢地抬起头。

只见一身形高大穿着玄黑色蟒龙图文吉服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他脖子上的玛瑙朝珠随着他的附身的动作而晃动得哗哗作响。

王语如此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漫天的飞雪如银蝶般飘飘洒洒在二人面前,在油灯明灭不定又昏暗的光影下,男人眯起了他惑人的丹凤眼仔细打量了她许久。

“哪来的小贼?”他清冷的声音中带了些戏谑。

在这摇曳不定的灯光之下,载仪看清了王语如耳朵上戴着额娘曾给妹妹的耳环,这耳环额娘一直很爱护,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又如何戴得起这名贵的东珠耳环?

王语如有些呆愣,载仪此时居高临下又贵气十足的模样让她感到恐惧。

她意识到男人在看向自己的耳朵,她急匆匆地摸了一下,顿时了然。

“这是嫡福晋送给我的。”王语如说道。

载仪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拨弄着手里的念珠。

眼前的少女面容姣好,在这乱世贫苦之下也没有枯黄瘦弱,反而面如玉盘,这让载仪仔细地端详起她。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男人勾唇一笑,伸了把手示意王语如拉着他站起身。

王语如有些懵懂,但她没有抓住男人的手,自己用力站了起来。

男人的手就这样停留在空中无人问津,但良好的素养让男人没有恼怒,只是莞尔一笑。

“你急匆匆是要去干嘛?这是谁给你写的信?”载仪不知何时捡起了王语如根本没注意到散落在地上的那几张信件还有那父亲留给她的怀表。

载仪温柔却疏离的笑容让王语如心头一颤,她暗叫不妙,心想,从以前在京城的经验看,男人那一身五爪蟒龙和他那气度不凡的身姿,也许少说也该是个郡王,那么自然也是坚定的保皇党。

而父亲曾是1898年戊戌变法的变法者,革命者和保皇党向来水火不相容,父亲冒死才逃亡英国,若是叫他知晓父亲的名字和藏身地点,父亲保不齐会有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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