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割舍
林克没有回话，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三轮大日。
目前而言，他已经把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一定程度了。
能不能接着往下做，不在于他的意志坚不坚定，而在于头顶三轮大日有没有注意，或者允不允许。
身为圣者转世，洛特斯诺当然知道，一个圣者位阶的能为有多利害。
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圣者位阶的存在想做而做不成的。
在佛家文明残余内部，只要头顶三轮大日愿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过祂们的耳目。
尽管从理论上讲，三轮大日不能干涉林克掀起的思辨与成佛风潮。
但是不能在明面上将林克定为佛孽或妖魔，却可以暗示引导底下人去做一些事情。
比如……
宋国国都，汴京，慈恩寺。
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禁闭的能清和尚迎来了一个访客。
“弟子能清，见过师叔祖。”
幽闭的山洞里，能清借着些微光线，看清了来客的长相，赶紧起身见礼。
“嗯。”
来客淡淡应了声。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幽闭山洞里忽地大放光明。
阴暗被驱散，潮湿被驱散，能清心头的阴霾也被驱散不少。
来客站在光明之中，仿若脑后悬浮着一轮大日一样的光环，宝相庄严。
“弟子能清，拜见慈航菩萨。”
能清和尚正衣正义，郑重仪态，肃然行大礼。
“起。”
慈航菩萨右手抬起，结施无畏印，左手下垂，结与愿印，大慈大悲，宛如人间真佛。
能清和尚忽地无比感动，只觉自己这一个多月的禁闭没有白关。
他是对的。
白马禅院了凡和尚就是佛孽！
了凡和尚宣扬的理念更是妖言，是邪魔外道。
不然的话，慈恩寺中最有希望横亘虚空，化为大日的慈航菩萨为何来见他？
“去吧。”
慈航菩萨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无边无尽的宝光自慈航菩萨眉心涌出，照耀在能清和尚身上，洗刷掉能清和尚的一切阴霾。
这一刻，能清和尚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佛国。
他不禁无比欢喜，结跏趺坐，拈花微笑。
这种奇妙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
待到能清和尚清醒过来，感觉自己的修为境界一举跃升至罗汉巅峰，随时有望晋升菩萨的时候，前来点化他的师叔祖慈航菩萨已经不见。
关禁闭的山洞里依然光明如故。
能清和尚领悟其意，从地上起身，向山洞外走去，不曾回头。
因为不曾回头，能清和尚眼中只有前方的光明，不曾看见身后的山洞重归阴暗。
在阴暗之中，似有幽影飘摇，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
仿佛有无形无质的存在，在议论，在讥讽，在嘲笑，在得意地哈哈大笑……
能清和尚出了关禁闭的山洞，没有隐藏行踪，光明正大地走进了慈恩寺。
全寺僧侣，上至住持，下至刚入门的沙弥，视而不见。
既不出手阻拦，也不开口声援。
沉默。
唯有沉默。
在一片沉默之中，能清和尚走出了慈恩寺，走向红尘，去寻魔，去降魔。
正在扮演践行菩萨乘佛法的苦行僧的林克，忽地生出了命运感应。
“来了。”
他呢喃一声，然后置之不理，自顾自地行走，自顾自地行善，自顾自地行道。
“来了！”
胸口戳穿一个大洞的弗里斯特对着没了左小腿的梅迪奇说道，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值了！”
靠坐在残破寺庙山门的石柱上，梅迪奇脸色苍白，浑身虚弱，有出气，没进气。
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弗里斯特与梅迪奇转战四方。
今天在这里惩治淫虐的和尚，明天在那里火烧剥削的佛寺，后天就杀一个回马枪或者随机去一处地方……
这方世界在弗里斯特与梅迪奇毫无顾忌的行事下，局势迅速恶化，处处燃起烽火，动乱不休。
作为动乱的源头，弗里斯特与梅迪奇受到的镇压力度，绝对是最为强劲的。
能够辗转腾挪近两个月，已经是弗里斯特与梅迪奇能做到的极限。
毕竟这是在佛家文明残余的主场，他们既无天时，也没地利。
人和这一块，勉强算是五五开。
受益于佛门的既得利益阶层当然无比仇视弗里斯特与梅迪奇这两个祸乱魁首。
饱受佛门与既得利益阶层压榨与剥削的底层，想要给弗里斯特与梅迪奇提供帮助，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他们本身的力量也很有限。
如此，弗里斯特与梅迪奇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没过多久，足足六位菩萨（大贤者）将弗里斯特与梅迪奇团团包围。
双方没有废话。
佛门不可能劝降或活捉，弗里斯特与梅迪奇知道自己的结局但绝不会束手等死。
一场惨烈至极的大战陡然爆发。
且在一开始就进入高潮，然后遽然结束。
轰的一声，山崩地裂。
弗罗斯特与梅迪奇两人联手自爆，将这座残破的佛寺彻底抹除。
六位围攻两人的佛门菩萨（大贤者）无一人身死，但个个身上都带了伤。
“阿弥陀佛。”
为首的佛门菩萨看着渐渐平息下来的蘑菇云，有些无法理解弗里斯特与梅迪奇的选择。
就算要自爆，他们也自爆得太早，太明显了。
给出了足够的反应时间，让六位佛门菩萨避开威力最大的区域。
似乎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杀人，只是想造成足够的杀伤。
这是为什么呢？
正疑惑着，为首的菩萨忽地心生感应，愕然扭头。
在他的视线中，看见了离这里极远的一处山头，有一群衣衫褴褛的苍头黔首，通过一面水镜，实时观看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山头，远不止一个两个三个，而是四个五个六个……
换句话说，看见高高在上的佛门菩萨受伤流血的苍头黔首，有好几万人。
“阿弥陀佛！”
为首的菩萨脸上浮现痛苦与怜悯的神色，诵了一声佛号，旋即做出决断，杀向他看见的第一处山头。
与此同时，一句话在其他五位菩萨心中响起。
“杀光他们！”
五位菩萨听到传音，没有犹豫，各自选了一个山头杀去。
他们要杀光所有看见佛门菩萨也会受伤流血的苍头黔首！
佛门菩萨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形象，必须维持。
倘若佛门菩萨也像普通人一样，被打会受伤，被杀就会死，这个天下会是一个怎样污浊的人间地狱？
为了天下，为了佛门，六位菩萨慈悲为怀，决然以身伺魔，犯下杀戒，普渡众生！
“阿弥陀佛！”
艾瑞丝对面，一个眉毛胡子全部雪白的老僧拄着九环禅杖，口诵佛号，脸现慈悲与怜悯，苦口婆心劝道，“施主，收手吧。”
“收手？我为何要收手？”
哂笑一声，艾瑞丝疑惑反问，“而且，我何时出了手？”
“阿弥陀佛！”
老僧再次诵了一声佛号，缓缓闭上满是慈悲与怜悯情绪的双眼。
以梁山为中心，方圆十万里的地界，处处是烽火，处处在流血，处处在厮杀。
此方世界的局势彻底乱了，乱成了一锅粥。
底层百姓在死去，世俗的统治阶层在死去，佛门僧侣在死去。
矛盾与仇恨彻底挑起，再难收场。
最为诡异的是，离梁山越近，离佛门越远的地方，氛围越是平和。
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家家缟素，甚至很多很多家庭绝后的底层百姓，在将佛门势力彻底赶绝以后，便在莲社的号召下，恢复生产，安居乐业。
尽管身穿丧服，或者肢体残缺，尽管依然要辛苦劳作，尽管还是没能吃上饱饭，但是百姓们人人眼中有光，脸上有希望。
原因很简单。
住的房子是自己的，耕的田地是自己的，收的粮食是自己的，织的衣服是自己的……
有的住，有产出，有的吃，有的穿，就够了。
百姓所求本来就不多。
能活着就行。
离梁山越远，离佛门越近的地方，氛围越是紧张。
那些还没赶绝佛门的百姓们在看到赶绝了佛门的百姓过上了怎样的日子，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同样是一个脑袋两只手两条腿！
他们能赶绝佛门，过上好日子，我们也能！
佛门甘心一败再败吗？
不甘心的。
于是冲突、战争、厮杀、死伤，烈度不断越堆越高！
在这种情况下，艾瑞丝宛如生在淤泥之中的白莲，越开越盛，越开越圣洁，已经成就菩萨（大贤者）境界。
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宣称自己已成佛陀（九级大贤者）。
老僧这时缓缓睁开眼睛，忘却自己一路行来看见的情形，忘记离佛门越近越凄惨，离佛门越远越平和的现实。
一闭一睁之间，低眉的菩萨不见，怒目的金刚临世。
“呵……”
艾瑞丝嗤笑一声，“这就是佛？”
“呵呵……呵呵呵……”
笑着笑着，艾瑞丝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讥讽。
“不讲道理，凭拳头硬不硬，这才是佛啊！”
老僧不愿再与艾瑞丝废话，动摇自己的佛心，挥舞着九环禅杖，缓缓砸下。
这一砸，返璞归真，没有丝毫异象。
这一砸，动作缓慢，不见杀气，慈悲为怀。
这一砸，老僧面目慈祥，却比妖魔更加狰狞！
艾瑞丝站在原地不动，硬生生承受了老僧手中九环禅杖这一砸。
不仅不动不闪避，艾瑞丝甚至连丁点抵抗都没有，任由自己的脑袋被九环禅杖砸碎，任由脑浆四迸，任由身体被砸塌。
老僧怔然地看着轻易死在自己禅杖之下的艾瑞丝，心生无限疑惑。
“这就死了？”
待到感应一番，确定艾瑞丝真的死得不能再死，而不是用了什么替死或者诈死的手段，老僧愈发疑惑不解。
“这就死了？”
“这就死了？”
怔怔呢喃了好几声，老僧竖起九环禅杖，柱在地上，无视脚下的血腥，环视梁山四边。
短短三个多月时间就掀起这场波及大半个世界的动乱与劫难的罪魁祸首，就这么死了？
在老僧看不见的地方，艾瑞丝的真灵脱离了束缚，顺势斩断了自己与“白莲”的最后一丝联系。
吃一堑，长一智。
有被干预后的特殊废墟世界第九道考验在前，艾瑞丝怎会不知“白莲”道途走到最后，极易失控的风险？
虽然“我”干脆利落地泯灭自己，成就艾瑞丝，但是艾瑞丝可不敢轻信这一点。
防备是必然要做的，而且得做足。
不就是舍去一朵“白莲”吗？
艾瑞丝一点也不可惜。
她是巫师，根基在巫师文明，绝不会像“我”一样，回了巫师文明以后，还舍不得从其他宇宙带回来的“道果”。
而且，艾瑞丝很清楚，自己这一趟“夺舍”进入佛家文明残余，里应外合的真实目的，并不是彻底颠覆佛家文明残余。
那是仙神文明天庭与巫师文明至高议会要考虑的事，要做成的活。
艾瑞丝自认为，她的任务仅仅只是潜入敌后，搅起动乱，削弱佛家文明残余的力量，或者分一分三位佛祖的注意力而已。
从这个角度出发，艾瑞丝觉得，自己做得很出色。
没有任何人能从任何角度对她的选择予以指摘。
最重要的是，艾瑞丝与洛特斯诺、弗里斯特、梅迪奇一样，都是这一次任务的配角。
主角是林克.格兰德！
艾瑞丝的真灵毫不犹豫地循着冥冥中的联系，脱离佛家文明残余，回到四位巫师圣者联手打造的“夺舍”巫器之中，回到自己的真实身躯。
吱呀，吱呀，吱呀……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艾瑞丝、弗里斯特、梅迪奇同时坐起身。
三人对视一眼，没有出声，从“夺舍”巫器中漂浮而出。
看着依然躺在睡眠舱里，安详睡着的林克、茉莉、洛特斯诺三人，弗里斯特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说，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
梅迪奇耸了耸肩，无所谓说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撂下这句话，梅迪奇拔腿就走。
“夺舍”之前，梅迪奇受了圣者转世洛特斯诺的指点，已经摸到了七级大贤者的边。
这一次回到巫师文明宇宙，绝对能顺利晋升。
艾瑞丝没有出声，眉头紧皱。
本以为彻底斩断了与“白莲”的联系，谁知眉心识海之中，依然有一朵白莲虚影在摇曳。
无数人的祈祷与恳求隐隐绰绰响起。
无数人于无所希望中渴望得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