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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花伶

卯时,东方渐白,天光大亮。陶月儿跟着陌生男子穿过荒烟漫草、浅滩野渚,终于来到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这是一扇单开的木门,门上凹凸不平,沟壑斑驳,凹槽里满是泥土。门的两侧的墙体则用石块堆砌,其上糊满了泥巴,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土。

陶月儿往来城郊多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破落的房舍,从外表看去,竟还不如家乡的贫民窟。

“这是哪里?”陶月儿忍不住问道。

“我家。”

“为什么带我来你家?”陶月儿疑惑。

“你不是想死么?”男子缓缓侧头,淡漠地问她。

陶月儿这才发现,他的侧脸十分好看。鼻梁高挺,眼角狭长而微挑,嘴角始终带着一抹冷漠而似有若无的浅笑。孤高清绝的气质与四周的房舍格格不入。

竟是一位玉面纶巾的少年郎。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他冷静从容的气度,却比自己这个二十五岁的人还要沉稳。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不仅声音比她好听,容颜都比她貌美,身段、步伐、气质更是全方位的碾压。她身为女子,竟样样都比不过一个男人。实在是失败。

陶月儿挫败之际,花伶又道:“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不会活着走出去。你,真的要进来么?”

男子说完,不待陶月儿回答,便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半分停留等待的时间都没给她。

门下尘土飞扬,落在陶月儿周身,她咳嗽了好几声,被呛得几乎睁不开眼,但脚下仍是坚定而决绝的跟着少年迈进了院里。

她早就想死了,若能死成,也算功德一件罢。

院子里比她想象的还要破落。四周是一圈土堆砌成的房舍,一间临着一间,大大小小皆不对称。院子正中有一棵大树,树下放着一张可容纳三十余人的桌子,二十余把缺胳膊少腿的椅子横七竖八的围在四周。少年走在前头,顺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而后抱着柴火去了后院。

陶月儿很难想象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会住在这种地方,她举目四望没见着旁人,便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少年。

二人来到柴房。柴房的墙角躺着两口大黑锅,锅边的案板上放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糕点,都是刚发好的面团。

“会生火么?”少年蹲在靠里的灶前,指着边上的一口锅问陶月儿。

“会!”陶月儿点头,抱着柴火蹲在地上,拿着根烧火棍娴熟地摆弄起来,不一会儿,大火升起,锅里的水很快也烧开来。

少年拿来数枚蒸屉,将发好的各色糕点摆了上去。一刻钟后,香气传出,引得陶月儿食指大动。她折腾一晚上,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闻见香气,更是恨不得将眼前的蒸笼都一起吃了!

少年从旁拿来一个大盆,将另一口锅中的杂蔬瘦肉粥舀起。粥里有切成梅花花瓣形状的胡萝卜,五角星模样的黄瓜,还有极少的菱形姜片,混合着肉丝葱段一起,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美妙香气。

陶月儿眼巴巴地望着少年,咽下几口口水:“我能不能……”

“不能。”少年看也不看她,打断她。

他顾自在灶前忙活,直到陶月儿的口水滴在了他的鞋上,他才鄙夷的一凝眉,向旁边挪了一步,淡淡道:“这是给人吃的,你不要浪费粮食。”

陶月儿大急:“我也是人啊!”

“你不是。”

少年摇头,道:“你是将死之人。”

“……”

陶月儿喉头一紧,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她面色发白,手舞足蹈地思寻了许久,才道:“那你就看在我快要死了的份上,让我做个饱死鬼,行吗?”

“不。”

少年的话简洁而明了,带着无庸置疑的笃定语气。说着,便将蒸笼里的糕点一一取出。

陶月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双色莲花卷、玫瑰蒸饺、紫薯红糖糕、三色开花馒头被一个个的夹出来,花花绿绿的摆满了一整盘。然后他一手端着蔬菜粥,一手执着糕点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死?”活着实在太辛苦了,陶月儿捂着肚子喊了一声,口水霎时淌了一身。

少年却似没听见一般,并没有搭理她。他走到院里,将粥盆和糕点盘放在桌子正中间,然后从大树的树洞里拿出一叠铁质的饭碗,依次在桌边排开来,约莫有二十多只。

“叮呤——”少年执了一只铜铃,铃声一响,四周的房屋中响起异响,并渐渐有了人声。很快,屋子里便冲出来好些个孩子,有大有小,约莫十余人。大的至多十岁,小的不过五六岁。都是没睡清醒的模样。他们的身上穿着破落的衣衫,身形瘦弱,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上多长有大大小小的烂疮。

“梳洗过后来吃早饭。”少年淡淡说完,开始在大家的碗里分派糕点。

“是——花伶哥哥!”孩子们齐声回答,然后齐刷刷地奔着后院跑去。那里有一口井水,可供梳洗。

原来他叫花伶。

真是人如其名。

阳光下,他孤身独立在木桌边,和着身后满山满院的青葱翠绿、花木扶疏,如花间精灵。美得不似凡人。

而他正在做的事情,也不像个凡人会做的事。陶月儿惊讶地发现,这满院子跑的孩子们,都是得了疫症的人,活不长了。此时再看桌旁的花伶,便明白了他那句“进来的人,便再也无法活着出去”是什么意思——疫症会传染,只怕她也凶多吉少。

但她不怕的。

那花伶呢?他也不怕吗?为什么?

一万个疑惑在陶月儿心中升起,但花伶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哪怕她问,只怕他也是不会回答的。

孩子们洗漱完毕,在位子上坐下,但不是一个挨着一个,而是分散而坐。陶月儿注意到,桌上的碗里也不是人人都有食物,其中三分之二都被空置着,随之对应的椅子上也没有坐人。

“花伶哥哥,今天的早餐好丰盛呀!平……”

花伶眼一横,冷冷道:“食不言,寝不语,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哦……”那孩子被他一瞪,立时闭紧嘴巴,将头埋在碗里,神情专注地喝粥。

陶月儿心下一宽,发觉原来他不是仅仅对她冷漠,他对孩子也是这样的语气。怕是天生清冷性子。想到这里,陶月儿却觉得开心了些许。

花伶走到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吃饭的孩子身边坐下,然后端起碗,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将粥喂到孩子嘴里。微风拂过,吹起孩子的衣袖,陶月儿这才发现,他的袖管空荡荡的——这个孩子,他没有双手。

花伶耐着性子,将整碗粥喂完后,问他:“还吃吗?”

孩子摇了摇头:“谢谢花伶哥哥,我吃饱了。”

“嗯。”花伶拿出手帕,给孩子擦了擦嘴。他的动作缓慢而温柔,与他冷漠的脸极为不符。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数道光影落在花伶周身,柔和了他冷淡孤寡的气质,多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陶月儿内心五味杂陈。看着这样一个玉面少年仔仔细细地照顾一群着得了疫症的孩子,内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相亲、相亲、还是相亲。一年又一年,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男人手持柳枝,从天而降,将她带出贫民窟。赠她凤冠霞帔,一世安稳。

可她到底没能等来。只等来一年又一年的失望,还有年复一年的老去……

她的人生与花伶比起来,委实是单调而没有意义的。

陶月儿更加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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