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冷月
我不记得那个枪弹飞驰的夜晚,自己究竟是怎么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拖着苟延残喘的最后一口气逃出了几里山路的;我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又走了多久,才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小茅屋。
胸口一点一点地被撕裂开来,血似乎就要喷涌而出,浓烈的腥味蹿上自己的喉咙,每一步,我都会觉得自己会死在下一秒。
其实我什么都忘了,却记得在朦胧月色下,程诺眼睛泛着淡淡的红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依旧俊秀,他抱住我,身体是从未有过的寒冷和颤抖。程诺压抑着哽咽的决绝,他对我说道,程念,你姓程,你有我。你要一直往前跑,别回头,放心,我会带你回家。
我最终听了他的话,我相信他,程诺,承诺,他一定会来接我。
可后来,我跑了很久很久,带着一身的伤,白天夜晚交替了不知道几回合,我却依然没有等到他。
那几年,我一直活得很窝囊。
我隐隐听到外头两个士兵的对话,他们说,京军拼了命地搜查我,不仅仅因为我身上的种种罪名,更因为我咬伤了祁悦,这让傅绍清很心疼。
当子弹冲破了我的肩胛骨的时候,又源源不断地涌出了好多的血,浑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似乎贯穿了我整个十七岁,仿佛也会一直流转在我今后的岁月里,永远都无法抹去。
那一年生了太多事,我仿佛是在无穷无尽的生离死别之中度过。
听说,在祁大帅死去的第二天,京军便火速得到命令,当机立断包围了整个沪津。沪军苦苦坚守三日,誓死抵抗,到底敌不过京军的来势汹汹。沪津沦陷,在除夕夜的前一天。
那一年的新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烈艳。
不是纷繁热闹的烟花,更不是璀璨夺目的霓虹灯,四处都飘扬着的,是一团又一团不断蹿升的大火,弹药不断从飞机上投下,卷携着浓浓炮火,尖利的防空警报混着沉闷的螺旋桨,地面上大声惊叫,慌忙逃窜的人,如蝼蚁一般,除了拼命地逃,便再没有任何自保的余地。带着绝望的气息,几乎快吞噬整座城市。孩子们的面容乌黑,而母亲的尸体冰冷,就躺在前头的街道上。
熊熊烈火将沪津最有名的百乐门,百货商厦,风格迥异的洋派建筑纷纷烧成了灰烬。
不过几个小时,十里洋场不再是十里洋场,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间炼狱罢了。
又听说,祁家的少帅得知沪津失守之后,苍凉而又绝望地大笑了几下,随即便登上了沪军司令部的最高瞭望塔上,一跃而下;祁夫人身体本就不好,亲人接二连三的离世让她已然不堪一击,听闻儿子自尽的消息,便也跟着吐血而亡;而祁四小姐离奇失踪,原因众说纷纭。明泉山庄的人如惊慌失措的老鼠一般,哭声,丧声,叫骂声,还未撤下的灵牌和花圈,早就在混乱之中倒了下来,洒下一地四处流亡逃窜,但凡有任何一点生还的机会,便不择手段,整个大帅府都被衰败的凄凉所堙没。从祁二小姐的去世,再到祁大帅,又到后来的少帅,夫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抛下这片地方,那个晚上,从未这样绝望过。
一夜之间,祁家从赫赫有名的一方霸主,落得家破人亡,令人唏嘘的地步。
一夜之间,沪津这座城市更朝换主,什么祁家?世事浮沉,不过是军阀斗争之中的失败者罢了,残忍得合情合理。
而另外一边,令人意外的是,起义军带着一股厚积薄的力量,战况一下子扭转,中央军不得不撤回到边界线以外。只可惜了那里一个叫云水村的小村庄,据说,在战乱之中,无一人生还。
隐隐流动的风起云涌,明争暗斗的天下诡谲,早就积攒已久的矛盾,终于爆,原本军阀林立,几分天下的局面彻底改变。傅家吞并祁家,从此京军一家独大,连中央政府都畏惧三分。这一变动震惊中外,却很快便在傅家的压力之下,撤下了所有的新闻报刊,变得风平浪静。
而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