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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五章 北渡春闱案(十四)

第338章 北渡春闱案(十四)

正月十九日,王翦率大军在无锡城进行了一波大清肃,抓获清军谍子数十人,全部当街问斩。

无锡县衙上下人等,也都被锁拿下狱,等待审查。

王翦下令,仍由冯厚敦暂署县务,待事情了结,等候朝廷再做处置。

万元吉带着严起恒北上江阴,王翦遣麾下部将何世熊率军三千随行,听候万元吉调遣。

江阴县衙。

公堂之上,文选司主事庄兰生正在翻阅着江阴县架阁库中存留的文卷。

堂中,几名佐吏正飞速的拨打着算盘,核对着钱粮簿册。

江阴有诸多港口,往来商运不绝,钱粮税银繁多,所以核查起来,耽误了不少时间。

县衙的杂役送上了茶水,庄兰生靠在椅子上,品尝歇息起来。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令他心中有些烦躁,茶水喝到嘴里,竟然也没有了往日的清香,只觉苦涩。

今日是留在江阴的最后一日,明日他便准备率人启程前往镇江府巡查。

正在这时,自院门走入一人,正是考功司主事楼庆良。

两人到江阴之后,为了互不干扰,楼庆良便选择在江阴察院办公,审查江阴上下官吏。

庄兰生见楼庆良前来,慢悠悠地放下了茶杯,对走入堂内的楼庆良问道:“裕翔,何事劳你亲至?”

“出巡数日,该向部堂上疏了吧?”

楼庆良兀自坐在了堂中,神情自若地说道.

自从离开杭州后,他们一直没有向吏部汇报情况,这样是很不好的。

庄兰生眼神古怪的看了楼庆良一眼,面上有沉思之色。

“也是,那便由我来写,裕翔署名吧。”

“可。”

楼庆良点点头,谁写都一样,常州府的察官即将完成,当给部中汇报一番才是。

庄兰生一直不提这事,楼庆良以为他是准备一府事毕之后再进行统一上疏。

“裕翔还有何事?”

“对陈明遇的处置是否不妥?”

“考成失期,革职处理,有何不妥?”

“江阴事殊,陈明遇失期之事,乃因先后奉潞王之命,不得不从。”

楼庆良力争道,庄兰生将陈明遇革职的原因实在是太过牵强。

陈明遇建设陵园以及英烈祠失期的事情,是发生在吏部施行考成法之前。

现在翻旧账,用这两件事来处置陈明遇,实在是不公。

庄兰生没有回答,而是面带微笑地端起了茶杯,微微吹拂着茶水。

楼庆良见状,不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望着楼庆良的背影,庄兰生渐渐面笼冰霜,待其出门,狠狠地将茶杯掷在了桌面之上。

出了县衙的楼庆良,驻足回首望了一眼院内,心中若有所思。

正在他欲折返察院之时,忽然有衙役上气不接下气的踉跄跑来。

“报~有大军进城!”

衙役一溜烟跑进了县衙院内,大声呼道。

公堂内的庄兰生顿时惊起,愣神片刻,急急忙忙走下公堂,准备前去查看情况。

县衙外的楼庆良也是心中十分震惊,没有重大的事情,大军是不会进城的,一般都是驻扎在城外。

忽然,地面开始有节奏的震颤起来,整齐的脚步声飞入耳中,楼庆良循声望去,只见大队的官军正急奔而来。

大街上的百姓皆好奇观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快,官军包围了县衙,庄兰生出至县衙大门外,站在阶前静候来人。

楼庆良则是站在了稍远的地方,没有与庄兰生并肩而立。

不一会儿,几匹快马赶到,正是刑部尚书万元吉和刑部主事严起恒。

后方跟随护卫的是两员年轻的小将,皆全副武装,英姿勃发。

两人手中各持一杆红缨枪,先后跃下马来。

这两人乃是秦军锐士营提督、右军参赞郎陈子壮的儿子。

两人年纪相仿,兄名陈上庸,弟名陈上图。

兄弟二人皆是崇祯年间的诸生,后来随陈子壮投笔从戎,被王翦任为麾下游击将军。

庄兰生识得刑部尚书万元吉,心中不禁咯噔一下,但还是强颜欢笑,上前行礼道:“下官吏部文选司主事庄兰生,见过万部堂。”

这时,楼庆良也上前行了礼,万元吉左右看了看二人,只是默默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带着严起恒进入县衙。

自庄兰生身边走过时,严起恒瞥了他一眼。

庄兰生瞧见了严起恒审视的目光,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楼庆良毫不犹豫的大步跟着万元吉进入县衙。

庄兰生脚步迟滞片刻,才缓缓入内。

他注意到了万元吉脖颈上渗血的纱布,心中已经料想到一定是发生了大事情。

众人在堂中依次就坐,庄兰生才走入堂内,在众人目光之下,坐在了椅子上。

楼庆良坐得端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万元吉。

庄兰生坐在椅子上,目光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似乎有些失焦。

啪!

惊堂木响。

庄兰生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了万元吉。

只见万元吉那如冰锥般寒冷锐利的目光,直射庄兰生。

“庄主事,无锡知县王朝生经查,乃伪朝间子,蛰伏我朝之中,窃取权柄,传递信息,罪大恶极。”

“而今东窗事发,王朝生已被大将军王翦就地正法,余孽流毒亦被一网打尽,你,如何看?”

楼庆良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了庄兰生身上,眼中略有惊讶。

庄兰生闻言,藏在袖袍之中的双手,已经开始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

王朝生竟然事败了,这是为何???

一时间,庄兰生竟忘记了回话,陷入了沉思。

见其模样,严起恒深深一叹,倍感惋惜。

“庄梦竹,说说吧,王朝生许了你什么好处?”

万元吉轻轻拍打着桌子,语气平静而又深沉,仿佛像是千斤秤砣压在了庄兰生的身上。

庄兰生惶然抬头,仰面一叹,暗道万事休矣。

原以为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但是没想到最后还是出了岔子,功败垂成。

最终还是王朝生略逊一筹,没有敌过对手。

“没有什么好处,不过只是至交好友,”

“呵呵呵,你收到贰臣陈名夏的信了吗?”

万元吉笑问道,说什么至交好友,他是万万不信的。

听到万元吉的问题,庄兰生略显惊讶,旋即便一时失语,不作回答。

“想必是收到了吧,陈名夏开的条件你无法拒绝对吗?”

“于是你便帮清人做事,皆察官契机,将王朝生安排成了无锡知县。”

“这件事,吏部堂官一定是不知道的吧?”

“你欺上瞒下,滥用吏部权柄,任用奸人贼子,安插伪朝谍子,你还有什么脸面身穿我大明官服?”

“来人,扒了他的官服,摘了他的乌纱!”

万元吉话语中,难掩怒火。

当堂值守的陈上庸与陈上图两员小将出手,将庄兰生一把从椅子上拉起,按倒在地,将他身上的冠服当庭扒下。

庄兰生面如土色,神情僵滞,不敢乱动。

楼庆良看着眼前的场景,胸膛起伏,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

“庄兰生,通敌卖国,你知道是什么罪过吗?”

“是要诛九族的。”

“本官没记错的话,你是江西人氏吧。”

“本官离开杭州时,江西已经传来捷报,全境光复了。”

万元吉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庄兰生的心窝,他惊恐万状的抬起头来,最后的心理防线顿时被这轻飘飘的话语直接击溃。

他的乡梓,在江西九江,他是孤身一人在杭州做官。

原本赣北在清军手中,洪承畴严令清军不得滥杀无辜,所以他的家小十分安全,一切如常。

现在江西全境光复,九江回到了大明的统治之下,自然也适用了大明的律法。

庄兰生忽然爬起,跪在了地上,对着万元吉猛猛磕头,哀求道:“下官错了,请大人饶我家小一命!”

“下官愿从实交待,任凭处置,只求保家人一命。”

旁观的楼庆良渐渐闭上了眼睛,已经不想再多看庄兰生一眼。

庄兰生,已经是个死人了。

如此胆气,竟然也敢行间谍之事,实在是可笑。

严起恒并没有在意庄兰生的表现,他的目光一直在楼庆良身上游走。

见楼庆良稳如泰山,镇定自若的样子,严起恒不免觉得自己是多疑了。

整件事情之中,楼庆良所作所为似乎并没有不合常理之处。

他给冯厚敦的察官结果也是实事求是的,并且还给了个乙等官评。

想来,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庄兰生的连连哀求,万元吉却是一言不发。

此时,县衙外面,江阴的百姓竟自发汇聚前来,前些日子,传出了知县陈明遇被朝廷革职的消息,引起了江阴百姓的愤怒。

他们一怒之下,围了县衙,吓坏了庄兰生。

还好他及时拉来了暂时被看管在后院的陈明遇亲自出面解围,这才暂时安抚了百姓。

但这一消息,也引起了江阴百姓对朝廷的怨气。

陈明遇那是保护了江阴的英雄,朝廷怎能如此不公?

今日见官军入城,围了县衙,百姓们便好奇前来围观。

庄兰生痛哭流涕地将王朝生收买他的前后详细道来,待其在供状上画押之后,万元吉便命人将庄兰生暂时看押起来。

同时,他又令陈明遇暂署江阴县事,待一切禀明朝廷和潞王之后,便会恢复其官职。

“楼主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我?”

“你。”

楼庆良一怔,没想到万元吉会问自己,完全没有料想到。

严起恒也目光犀利地看着他,面对两位刑部主官的审视,楼庆良凝神皱眉,与其对视。

“下官没有什么说的。”

“你再想想。”

万元吉的话,令楼庆良心头一颤,眼神晃动了一下。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令楼庆良如坐针毡。

堂中长久的沉默,令人难以呼吸。

楼庆良心念电转,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怎么会牵扯到他呢?

庄兰生已经如实交待,一切都是他与王朝生所为,这万元吉怎么还会怀疑他?

“不知部堂想知道些什么?下官实在是想不明白。”

“说说阮大铖在仁和县给王朝生的那份召任公文吧。”

楼庆良顿时脸色一变,惊愕之后,迅速灰败下来,就像是斗败了公鸡,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彻底没有了方才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万元吉用一句话,便将楼庆良的伪装完全击溃,没有给楼庆良任何还手之机。

楼庆良此刻,体会到了庄兰生方才的感觉。

本想与对方周旋一番,却没想到直接被一击毙命。

难道是阮大铖被拿住了?

不对,若是阮大铖被拿住,一定是有人第一时间来通知自己。

那消息又是如何走漏的?

楼庆良满脸惊疑,不知道万元吉是从何处抓住这线索的。

“唉,没想到我堂堂吏部,两位大权在握的主事之人,竟皆事于敌虏。”

“没有猜错,你与庄兰生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吧?”

万元吉叹息道,他在得知阮大铖不知王朝生真实身份,拿了一份吏部的调任公文笼络王朝生时,便已经起疑。

阮大铖这么做,看起来有些多余。

毕竟后来庄兰生亲自带着王朝生往无锡县就任。

于是,他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阮大铖与王朝生,是鞑子的两股互不统属的势力。

庄兰生是王朝生在吏部的内应,阮大铖能搞到吏部的公文,那他的内应又是谁呢?

王朝生当时是仁和县主簿,他不是单纯的从布衣起复为官。

就任无锡知县,属于升迁调任,所以这事儿,绕不过考功司。

于是,答案呼之欲出,万元吉怀疑上了考功司主事,楼庆良。

楼庆良的不作声,但已满头大汗。

“你是阮大铖的人,是你开具了那份调任公文对吗?”

“本官大概知道你们效力于何人了。”

“是陈名夏,可对否?”

万元吉抽丝剥茧,句句诛心,彻底将楼庆良说的辩无可辩,防线崩溃。

他瘫靠在了椅子靠背之上,苦笑起来。

刑部尚书,果然名副其实。

自己这般小心,竟然还是被抓住了尾巴。

事已至此,再无转机。

严起恒坐在楼庆良对面,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之情,果然都如他所料。

阮大铖和楼庆良,都是伪朝吏部侍郎陈名夏的人,他们的任务大概就是鼓动江南士子北上参加科举,抢夺人才。

而王朝生与庄兰生,应当是伪朝的另一派系的人手,负责渗透朝廷,从王朝生就任无锡知县可以看出,他们的目标就在苏松镇常四府。

严起恒推断,王朝生这一伙人的目的,应当是为了配合清廷军方的行动。

眼下清廷最希望渡江南下,攻克苏松,解围南京的,应当是伪浙闽总督张存仁。

张存仁,辽阳人,早年便随祖大寿降清,是贰臣元老,北方人士。

所以王朝生等人一定是在为张存仁的军事行动做铺垫。

陈名夏乃是新附伪朝,被超擢为吏部侍郎,是新兴的利益集团。

从陈名夏大肆从江南鼓噪士子北上,招降江南名士就可见其在广罗党羽,也可以看出,其面对着伪朝之中巨大的压力。

而这股压力,必有来自伪朝元老的一部分。

诸如范文程、宁完我、冯铨这一班老牌贰臣,他们都是北人,又都是元老,又岂会坐视陈名夏壮大羽翼?

严起恒见微知着,管中窥豹,他已经预见到了伪朝之中的党争雏形。

北人元老利益集团与南人新兴利益集团的对抗!

天启崇祯的党争之祸,似乎就要在伪朝上演了。

王朝生等人,在为北人集团做事,阮大铖则是在为南人集团做事。

严起恒起身,来到了楼庆良面前,看着他那惊慌的双眼说道:“陈之遴的信,是你送的吧?”

楼庆良浑身一颤,目光震惊而又畏缩的看向了严起恒。

“你......你......你怎么知道???”

饮鸩自尽的礼部主事陈之遴,死前曾经烧了一封陈名夏给他的招降信。

当时,严起恒就很奇怪,杭州守备极严,再加上曾经全面清理过清廷谍子,再加上还有潞王的包子铺,清廷的谍子在杭州几乎无立足之地。

这封信,是怎么送到陈之遴手中的?

假设就是清廷谍子送到陈之遴手中的,那么陈之遴为何要在嘉兴事发后,才在公房之中烧掉那封信?

这说明陈之遴在犹豫,他要是想走,完全可以带着陈名夏的招降信早早离开杭州,以礼部主事的身份,在没被发现之前便逃之夭夭。

他在犹豫什么?

严起恒心中一直在存有疑问,而且据后来他私下查证,发现在吴伟业与陈之遴一起下值归家被杭州府差役拦路检查的那一晚,陈之遴归家的路程比平时多走了一刻钟。

后来发现陈之遴的车夫在那晚之后便不知去向,严起恒动用人手,最终在钱塘县的找到了这名车夫。

原来那晚之后,他便被陈之遴施以重金,遣散回家,要求他保守秘密。

那晚归家的途中,马车曾经绕路驶入了一处暗巷之中。

陈之遴令车夫留在了巷口等候,根据车夫所说,马车在里面停留了一刻钟左右,他才得到陈之遴召唤,驾车归家。

严起恒当即推断,陈之遴是在那里与什么人碰头见面,而那封招降信,也可能是在当晚得到的。

但到底是什么人,他不得而知,在他心中成迷。

直到今日,严起恒脑中灵光一闪,好像有什么联系起来了。

于是便这么问了一句楼庆良,见楼庆良反应,严起恒长出一口气,看来那晚在暗巷之中,陈之遴见的人,便是他这个吏部主事了。

“他为何没有带着信北上?陈之遴在犹豫什么?”

严起恒追问道。

楼庆良颤抖着嘴唇,张了好几下,才发出声音来。

“我......我逼他诓骗吴伟业,然后火速带人带信一齐北上,但他不肯,说他还想再等等,看看大明的新朝廷。”

“我见他不愿走,就让阮大铖绑了他的家人,威胁他北上。”

“他出事那晚,是我给他的最后期限。”

“我没想到他还与嘉兴案有关联。”

楼庆良颤抖着交待道,他也没想到陈之遴当晚出事,结果还叫发现了那封信的残留。

他不知道残留的信上有什么内容,所以那几日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暴露。

阮大铖也正是那时在海宁盐官镇勾搭上了外出游玩的张岱儿子张鉽。

“他还想看看新朝廷,这是何意?”

严起恒不解地问道。

楼庆良望着严起恒苦笑两声,又摇头,略带讥讽道:“他大概是想为他的父亲平反吧。”

“要不然又何必与致仕的前吏部左侍郎于英泰有联系呢?”

此话一出,严起恒与万元吉皆呆呆愣在了当场。

那晚,吴伟业下值之后可是来找陈之遴了。

但陈之遴却烧掉了那封信。

他的遗物,只有那块他父亲留给他的玉佩。

严起恒无言,摆摆手,令班列兵卒将楼庆良押走看管,他转身出了公堂,望着清明的天空,叹道:“人生,真复杂。”

陈之遴死前说的那句:我之不成,罪在时也。

现在想来,似乎别有意味。

一个心怀怨气又想为父昭雪的可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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