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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A:口语

云三嫂心里,沙温温的。

一大笔老账,压在心头浪么久,如今说销就销。可以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呀,她日夜紧绷的神经,竟然一下子就彻底松弛开来。

“妈,对了不?我们搞点去砍柴吧。”

“不忙嘚。”云三嫂早看见了谭木匠和冯水生。她想,如果车勾子1走了,人家叫说我云某人,一点不落板2,大不褦襶3的,走拢面前都嫑得要招呼人。“号4摆几句龙门阵。”

“好冷哦,紧倒挨啥子嘛?几下把柴火砍起走了吧。”狗娃儿焦眉愁眼起来,“你不是说,要给我煮吃的吗?”

“要煮,要煮。”云三嫂高兴得来,一点没有注意到狗娃儿的脸色。“歇合儿5回去就煮。”

“你先都很忙得嘛,这下咋又不忙了喃?”

“乖,先头不一样,这下不忙了,多耽搁一气没来头6。”云三嫂高兴得牙巴都差点合不拢了。“你要记到嚯,郭公子他们太仁义了。”

“见求不得,我们妈也是,崭的7不学,就学起大疲郎8,疑瓦瓦的。”

云三嫂来到谭木匠和冯水生面前,说:“哟,你们好早就来啦,活路都做了一大坝9?”

谭木匠说:“刚来。”

冯水生也说:“才摸到活路一气气儿。”

云三嫂问:“老远就听见你们敲得砰砰砰砰,不怕军兵呀?”

谭木匠说:“郭公子都不怕,我们这些,还有娘兮可怕呢?”

冯水生说:“天都亮了,就算有军兵,跑了就是。”

谭木匠说:“是嘛,军兵又爪子吧,只要想横10了,怕他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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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车勾子:车转屁股。2不落板:不礼貌。3大不褦襶:傲慢。4号:还要的合音。5歇合儿:等一会儿。6没来头:没关系或不要紧。7崭的:崭读蚕,好的。8大疲郎:做事拖沓;慢性子。9一大坝:那么多,很多。10横:读魂。?怕他劳求:不怕他。

云三嫂把谭木匠看了看,发觉他一提到军兵,心头的火气就冲了上来。于是把话扯开说道:“没得船,蹅水过河,硬把人整钉心。”

谭木匠说:“是噻,郭老爷就是替大家考虑吧。”

冯水生说:“说实话,起先郭老爷还是没得这个打算。是他听说这半年来,河头常性淹死人。特别是那块三娘母,到处都讲昂1了,他才下定决心摆渡的。”

“说起那个三娘母,没得哪个有我清楚。”云三嫂说,“他们从村子那边过来,小的理路走理路哭,估计是肚皮饿。他们走拢这儿蒿2,在树子底下立了一气气儿,就把裤儿挽起,手牵手一起从堰埂上蹅水过河。不清楚他们是嫑得该走上河坝呢,还是嫌上河坝太远了。”

“就打主意晓得,一样等于零。上河坝的石步子,早被洪水冲走了。还是要蹅水。”冯水生说,“只不过,儿间3的水要稍微浅点子。”

“哪晓得蹅拢半中腰,几娘母发觉不对头。正当他们准备退转过来的时候,接连嘣嘚儿嘣嘚儿两声,两个娃娃都溜倒了。当娘的随手一抓,不仅没有把娃娃抓住,反而连自己也栽倒在漩空的石灰茧子底下。茧子底下的水,你们都晓得。几人深,又夹骨头4,他们咋个儿爬得起来吧?几娘母着着实实冲了几里路远,才浮起起来。”

“人家说淹死过人的地方,”谭木匠说,“就光爱5淹死人。”

“就是吧,怪得很。当时郑王氏隔得不远,还撵了一趟。不说你们都晓得,郑王氏病病秧秧,汤扑儿水气6,她咋把几娘母捞得起来吧,硬是好惨哦。”

“是好惨吧。郭老爷听大家摆了以后,一夜到亮睡不着,硬把心头给他整得冷汪汪的。”冯水生说,“不然,他不得下这块决心。”

谭木匠说:“郭老爷真的心软。”

云三嫂问:“那二天坐船,肯定要多收一点钱了(战乱期间,成本高)?”

冯水生说:“收啥子钱哟?郭老爷早就给我交待了,不得收。至少目前不得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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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讲昂:昂音ngāng,讲昂,传遍。2这儿蒿:这儿个,这里。3儿间:指示代词,读ēr gān,那儿,那里。4夹骨头:冷进骨缝。5光爱:经常。6汤扑儿水汽:身体虚弱。

谭木匠问:“云三嫂,你两娘母背个背篼,把河坝头来整啥子咹?”

云三嫂说:“捡柴。”

冯水生说:“捡柴都捡到河坝头来啦?”

“不好意思对你们两个摆得,争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看见郭公子在这儿河边上,过来求他缓我一段时间。”云三嫂说,“不为这块事情,我一块妇女伙1,哪个有齁劲2过来哦?”

谭木匠问:“结果如何吧?”

云三嫂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冯水生说:“我敢肯定,得你免了。”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不,你只说对了一半。”

谭木匠脸上发愣:“啥子咹,没有免完?”

冯水生也怀疑起来:“不会吧,是人都免了,可不到就你们……”

“背得这块意思。”云三嫂赶紧解释道,“人家郭公子不仅免了我的老帐,连今年的租子也不要我交了。而且以后种地,还要等日子太平了才说。你们可能没有看到,我将子一提到儿几担谷子。他连呃克3都没有打一块,热嗻4都没有说一声,就给我免得一干二净。”

“还是你们整到了5,要是遇到以前的郭员外呻……”谭木匠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他看了看前边不远的棚子后,又才轻声说道,“恐怕就没得这等好事。”

“就是嘛,”云三嫂说,“郭员外自根来狗6得要命,你把斗给他擀平气点,他都要把脸拿来黑起,嫑说要免众多谷子喽。”

“以前他狗喃,要理解。”冯水生说,“他不光对你们狗,连他对自己也锥得很7。”

“肯定理解。再说非亲非故,凭啥子要让你来占魌头8呐?就算人家的东西来得泡毛9,那是人家的吧。”云三嫂说,“只不过这回子,嫑得他咋突然变得众么子大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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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块妇女伙:一个妇女。2齁劲:能力,胆量。3呃克:不情愿的语气。4热嗻:不愿意的语气。5整到了(整端、巴士、安逸、笑杂):得到好处。6狗:吝啬,刻薄。7锥(老牛筋):对自己和他人都吝啬,刻薄。8魌头:便宜。9泡毛:容易,便宜。

“你嫑得啵,我又给你说吧。”谭木匠说,“他在庙子头住了几个月,拿给和尚些东开导,西开导,人就好多了。”

“庙子头?和尚些开导?”云三嫂不解其意,“是背得哦1?”

“是的。我给他们一起出去躲避几个月,受了浪多罪。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庙子,一直住在庙里头。我家老爷与庙子头的主持天天接触,学到了不少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慢慢慢慢就变得非常大方起来。可以说,与以前相比,简真就是两个人。”

“纵块起的嚯?”云三嫂说,“我一下子轻松好多哦。”

“是哇。”谭木匠说,“众么大个包袱,一下就没得了,咋不舒服咹?”

“好叫好,光是把我整来不观瞻2。我想,既然郭老爷众么仁义,二天我还是把哪里去将3点子钱,买几只鸡儿子来喂起。喂大了,上门感谢一下。不然,人家叫说我,大不懂事。”

“枉自,我家老爷不会要你的(鸡)。”

“那不是干吃黑拿4咹啧?”云三嫂说,“太那样了吧。”

“话不能纵块说。”冯水生说,“只要你领他心意,就对了噻。”

“我也觉得。”谭木匠说,“如果他要的鸡,一把好粉,就抹在了后劲窝儿头。”

“弄块咋整咹?”云三嫂问。“你们帮我想点办法哇。”

“二天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谭木匠说,“帮他们做点活路,这不就对了呗。”

“这句话,”冯水生说,“还差不多。”

“那就听你们的吧。”

三人摆着龙门阵,可谭木匠和冯水生要不要又抬头往棚子那边看。

“咋呐?”云三嫂问,“棚子头还有人?”

冯水生说:“郭夫人在里头。”

“啥子咹?郭夫人?”云三嫂大吃一惊,“你们咋不早点子说呢?”

“不存在,她正在烧开水。”谭木匠说,“幸合儿5她自己都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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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背得哦:是不是哦?2不观瞻:不好意思。3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4干吃黑拿:白吃白拿。5幸合儿:等一会儿。

“好好好,不耽搁你们。”云三嫂说,“紧倒不过去,人家郭夫人默到我好整得住1,连礼节礼貌都不懂。”

“没得事,”冯水生说,“郭夫人又不牙尖十怪。”

“再都没有谙到。郭夫人也把河坝头来了。”

云三嫂说着,牵起狗娃儿,往棚子方向走去。

在渡口上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矮小小的茅草棚棚。它是当初为来往过客,存放行李和提供茶水,专门搭建的。很久没人住过了,周围拦着的树枝丫丫和麦草杆杆,早已沤得烂朽朽的。不过,在这儿河坝头,它还是勉强可以挡些寒风。云三嫂离棚子还有两三丈远时,看见肚子微微有些显眼的郭夫人,从棚子头走了出来。

“郭夫人呀。”

“呀喂呐,云三嫂。”

“不听冯水生和谭木匠说,还嫑得你也把这儿河坝头来了呢。”云三嫂说,“快点喊嬢嬢,狗娃儿。”

“嬢嬢。”

“不讲礼,不讲礼。”

以前,云三嫂丈夫张子成,一直在郭家做长工。郭夫人来到郭家后,张子成还在郭家做过将近一年的长工。在这期间,每当郭家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云三嫂总是要去做一些散杂,所以,她与郭夫人有许多接触。加上云三嫂与郭夫人性格相似,两人自然合得来。

“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狗娃儿了。”

“就是吧,简真没有想到,居然在这儿河坝头把你碰到了。”

“狗娃儿,来。”郭夫人一把抓住狗娃儿冷咪咪的小手说,“我给他们熁了2几个打间3的麦馍馍,你先拿两个去。”

郭夫人要给狗娃儿麦馍馍,云三嫂觉得不好,慌忙说道:“不不不。”

郭夫人叫云三嫂阻挡,便松开狗娃儿小手,?进棚子摸了摸熁在火坑旁边的麦馍馍,灰巴噜苏4不说,还尽都梆翘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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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整得住:1,把自己看大了;2,不知感恩。2熁:烤。3打间:体力劳动时,两餐中间加餐。4灰巴噜苏:沾着炭灰。5帮撬硬:冷而硬。

可她已经把话说了,如果没有及时兑现,只怕狗娃儿默到是得哄他。于是,选了两个离火边近点的,拍了拍拿起出来。

“来,狗娃儿,?到,?到。”

狗娃儿看见黄赏赏的麦馍馍,口水顿时流了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云三嫂大声嚷道,“这是大人些做活路饿了,打急应1的东西。不能要,不能要嚯。”

“娃儿儿子家家,没啥给的,?到。”

“不不不。”云三嫂轰声把狗娃儿拉到了背后头去。“当真不。”

“没得事,等合儿我重新给他们拿来就是。你不接到,看我多心嚯。”

郭夫人一句话把云三嫂说来障到了2,狗娃儿就把馍馍接到了手中。

“给嬢嬢说,道谢了。”

狗娃儿来到3馍馍吃,安逸伤心了。叫娘一教,脆嗓嗓地说道:“嬢嬢,道谢了。”

“不谢,不谢。”

“郭夫人也是,你咋想天拔地4跑到河坝头来了呢?”

“给他们打点下手。”

“打下手吗让我来嘛,随便带声信,我就来噻。”

“跍5得屋头,屋头屋到屋到6的,早就想出来走走。昨天,我在河坝头浪了7一天,人也舒服多了。”

“要不,纵块吧。乖,你休息。我来打下手,反正我今天没得事。”

“没必要,充其量还有半天活路就完了。”郭夫人问,“你两娘母,咋跑到河坝头来呢?”

“想到你家林子头去捡点柴烧,看见郭公子,就走了过来。争你们几石谷子,众久了,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想求他宽限我一段时间。”

“哟喂,你说娘话8哟?啥子求他宽限一段时间哦?”

郭夫人一下子严肃起来,落落子9把云三嫂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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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打急应:不到吃饭时饿了加餐。2障到:用反话或刺激性的话让对方接受。3来到:也说胎到,意外获得。4想天拔地:没有充分理由。5跍:跍读gu,待,闲着。6屋到(或闷到):空间小,闷沉沉。7浪:出门走动,闲逛,也指牵牛等牲畜出圈走动。8娘话:什么样的话。9落落子:紧紧。

“经历了众么多事情,还提那些谷子做娘吧?从今天起,就没得这回事了嚯。你我几姊妹,不准哪个再得儿东说西说呐。”

“你们硬是太对了。”郭家一屋人就像1吃过格式2一样,云三嫂出自肺腑地说道,“真叫我感恩不尽呀。”

“说这些。”郭夫人说,“我们又背得外人。”

云三嫂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问郭夫人说:“有五个月了不?”

郭夫人摸着肚子,微微一笑。

“河坝头风大,乖,看3冻住了。”

“没得事,我穿得多。”

两人寒暄一阵,郭夫人想起该给谭木匠他们端杯茶去,云三嫂眼睛刷了4,手脚夫灵5,抢先捏住水壶提提6说道:“我来,你休息。”

云三嫂走出棚子,郭夫人伸出头来说道:

“你有事,去忙吧。就把壶壶给我放得儿间。我把草草迂迂拣断牵,大合儿7,我招来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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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像:作动词和副词时读qiǎng(强),下同。2吃过格式:统一口径。3看:口语,意思是注意,小心。4刷了:敏捷。5夫灵:灵活。6提提:把手。7大合儿:等一会儿。

b:普通

云三嫂心里,美滋滋的。

一大笔老账,压在心里那么久,如今说销就销。可以说,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呀,云三嫂日夜紧绷的神经,竟然在眨眼之间就彻底松弛开来。

“妈,对了么?我们砍柴去吧。”

“别忙,再等一会儿。”云三嫂早看见了谭木匠和冯水生。她想,如果车身走了,他们会说我云某人,一点不礼貌,太高傲了。走到眼面前都不知道要打个招呼。“还要拉几句家常。”

“好冷哟,老是呆在这里干吗?快把柴火砍起走了吧。”狗娃儿焦愁起来,“你不是说,要给我煮吃的吗?”

“要煮要煮。”云三嫂只顾高兴,一点没有注意到狗娃儿的表情。“等一会儿回家就煮。”

“你刚才都很忙嘛,现在怎么不忙了呢?”

“乖,先头不一样,现在不忙了,多耽搁一会儿没关系。”云三嫂高兴得嘴巴都差点合不拢了。“你要记住哟,郭公子他们太仁义了。”

“简直不喜欢我们妈,什么都不学,就学慢性子,拖拖沓沓的。”

云三嫂来到谭木匠和冯水生面前,说:“哟,你们来得好早呀,活路都做了这么多?”

谭木匠说:“刚来。”

冯水生也说:“才开始一会儿。”

云三嫂问:“老远就听见你们敲得砰砰砰砰,不怕军兵呀?”

谭木匠说:“郭公子都不怕,我们还有什么可怕呢?”

冯水生说:“天都亮了,就算有军兵,跑了就是。”

谭木匠说:“是嘛,军兵又怎么样吧,只要不在乎生死了,就根本不怕他!”

云三嫂把谭木匠看了看,发觉他一提到军兵,心里面的火气,就冲了上来。于是把话题岔开说道:“没有船,涉水过河,把大家搞得很难受。”

谭木匠说:“是呀,郭老爷就是替大家考虑吧。”

冯水生说:“说实话,起先郭老爷还是没有这个打算。是他听说这半年来,河里经常淹死人。特别是那个三娘母,到处都传遍了,他才下决心摆渡的。”

“说起那个三娘母,谁都没有我清楚。”云三嫂说,“他们从村子那边过来,小的一边走一边哭,估计是肚子饿。他们走拢这里,在树子下面立了一会儿,就把裤子挽起来,手牵手一起从堰埂上涉水。不清楚他们是不知道该走上河坝呢,还是嫌上河坝太远了。”

“就算知道,一样等于零。上河坝的石步子,早被洪水冲走了。还是要涉水。”冯水生说,“只不过,那里的水要稍微浅一点。”

“谁知走到河中间,几娘母发觉不对劲。正当他们准备退转过来的时候,接连嘭嗵嘭嗵两声,两个娃娃都溜倒了。当娘的随手一抓,不仅没有把娃娃抓住,反而连自己也栽倒在漩空的堰埂底下。堰埂底下的水,你们都知道。几人深,又凊骨头,他们怎么爬得起来呢?几娘母冲了几里路远,才浮出水面来。”

“都说淹死过人的地方,”谭木匠说,“会经常淹死人。”

“就是嘛,奇怪得很。当时郑王氏隔得不远,还追了一趟。不说你们都知道,郑王氏是个老病号,她哪来力气把几娘母捞起来吧,好惨哦。”

“是惨嘛。郭老爷听大家讲了以后,心里面很不舒服,整夜睡不着。”冯水生说,“不然,他还不会下这个决心。”

谭木匠说:“郭老爷真的心软。”

云三嫂问:“那以后坐船,肯定要多收一点钱了(战乱期间,成本高)?”

冯水生说:“收什么钱哟?郭老爷早就给我交待了,不收。至少目前不收。”

谭木匠问:“云三嫂,你们两娘母背个背篼,把河坝里来做什么?”

云三嫂说:“捡柴。”

冯水生说:“捡柴都捡到河坝里来啦?”

“不好意思给你们两个讲,欠郭家几石谷子,看见郭公子在这河边上,过来求他缓我一段时间。”云三嫂说,“不为这个事情,我一个妇女,哪有胆量过来哦?”

谭木匠问:“结果如何吧?”

云三嫂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冯水生说:“我敢肯定,给你免了。”

云三嫂摆了摆头,说:“不,你只说对了一半。”

谭木匠愣了一下:“什么?没有免完?”

冯水生也怀疑起来:“不会吧,家家都免了,难道就你们……”

“不是这个意思。”云三嫂赶紧解释道,“郭公子不仅免了我的老帐,连今年的租子也不要我交了。而且以后种地,还要等日子太平了才说。你们可能没有看见,我刚刚提起那几石谷子。他毫不犹豫,随口就来,立即给我免得一干二净。”

“还是你们运气好,要是遇上以前的郭员外……”谭木匠说到这里,忽然警觉起来。他看了看前面不远的棚子以后,又才轻声说道,“恐怕就没有这等好事了。”

“就是嘛,”云三嫂说,“郭员外历来都很小气,你把斗给他擀平一点,他都要把脸色黑起,别说要免这么多谷子了。”

“以前他小气呢,要理解。”冯水生说,“他不光对你们小气,连他对自己也很刻薄。”

“肯定理解。非亲非故,凭什么要让你来占便宜呢?就算人家的东西来得很容易,那是人家的。”云三嫂说,“只不过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如此大方起来。”

“你不知道么?,我又给你说吧。”谭木匠说,“他在庙子里面住了几个月,叫和尚们东开导,西开导,人就好多了。”

“庙子里面?和尚开导?”云三嫂不解其意,“是不是哦?”

“是的。我给他们一起出去躲避几个月,受了很多罪。后来,我们找到了一个庙子,一直住在庙子里面。我家老爷与主持和尚天天接触,学了不少东西,明白了许多道理,慢慢慢慢就变得非常大方。可以说,与以前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

“真是这样的嚯?”云三嫂说,“现在我轻松好多哦。”

“是哇。”谭木匠说,“这么大的包袱,一下就解决了,怎么会不舒服呢?”

“好是好,可是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既然郭老爷都这么仁义,我还是应该借一点钱,买几只小鸡来喂。喂大了,上门感谢感谢。不然,别人会说我不懂人情物礼,连感恩都不知道。”

“没别要,我家老爷不会要你的(礼物)。”

“那不是白拿白吃吗?”云三嫂说,“太过分了吧。”

“话不能这样说。”冯水生说,“只要你领他心意,就对了嘛。”

“我也觉得。”谭木匠说,“如果他要你的鸡,一把好粉,就抹在了后劲窝里。”

“那怎么办呢?”云三嫂问。“你们帮我出点主意哇。”

“以后他们需要人手的时候,”谭木匠说,“你去帮他们做点事情,不就对了呗。”

“这句话,”冯水生说,“还中听。”

“那就听你们的吧。”

三人在木船前面闲聊,可谭木匠和冯水生,又要不要抬起头来,往棚子那边看。

“怎么?”云三嫂问,“棚子里面还有人?”

冯水生说:“郭夫人在里面。”

“什么?郭夫人?”云三嫂大吃一惊,“你们怎么不早说呢?”

“不要紧,她正在烧开水。”谭木匠说,“等一会儿,她自己会过来。”

“好好好,不耽搁你们。”云三嫂说,“这么久不过去,郭夫人还以为我高傲,连礼节礼貌都不懂。”

“没关系,”冯水生说,“郭夫人又不是小心眼。”

“再都没有想到,郭夫人也把河坝里来了。”

云三嫂说着,牵起狗娃儿,往棚子方向走去。

在渡口上方一两百步远的地方,有一个矮小的茅草棚。它是当初为来往过客,存放行李和提供茶水,专门搭建的。很久没人住过了,周围拦着的树丫和麦草杆,早已沤得烂糟糟的。不过,在这河坝里头,它还是可以勉强挡些寒风。云三嫂离棚子还有两三丈远时,看见肚子微微有些显眼的郭夫人,从棚子里面走了出来。

“郭夫人呀。”

“哟,云三嫂。”

“不听冯水生和谭木匠说,还不知道你也把这河坝里来了呢。”云三嫂说,“快喊嬢嬢,狗娃儿。”

“嬢嬢。”

“别客气,别客气。”

以前,云三嫂丈夫张子成,一直在郭家做长工。郭夫人来到郭家以后,张子成还在郭家做过将近一年的长工。那段时间,每当郭家临时需要人手的时候,云三嫂总是要去做一些零杂活路。所以,她与郭夫人有许多接触。加上云三嫂与郭夫人性格相似,两人自然合得来。

“好久没有见过我们狗娃儿了。”

“就是嘛,简直没有想到,居然在这河坝里把你遇见了。”

“狗娃儿,来。”郭夫人一把抓住狗娃儿冷冰冰的小手,说,“我给他们烤了几个打应急的麦馍馍,你先拿两个去。”

郭夫人要给狗娃儿麦馍馍,云三嫂觉得不好,慌忙说道:“不不不。”

郭夫人叫云三嫂阻挡,便松开狗娃儿小手,走进棚子摸了摸烤在火坑旁边的麦馍馍,尽都又冷又硬。

可她已经把话说了,如果没有及时兑现,只怕狗娃儿以为是在哄他。于是,她选了两个离火边近点的拍了拍,然后拿出来。

“来,狗娃儿,拿着,拿着。”

狗娃儿看见麦馍馍,口水顿时流了出来。

“使不得,使不得。”云三嫂大声嚷道,“这是大人们做活路饿了,打应急的东西。不能要,不能要嚯。”

“小孩子来了,没什么给的,拿着。”

“不不不。”云三嫂唰声把狗娃儿拉到了背后头去。“不。”

“不要紧,等一会儿我再给他们拿来就是。你不接到,看我多心嚯。”

郭夫人一句话,把云三嫂说来不好推辞,狗娃儿便把馍馍接到了手中。

“给嬢嬢说,道谢了。”

狗娃儿意外得到馍馍,心里高兴。叫娘一教,乐呵呵地说道:“嬢嬢,道谢了。”

“不谢,不谢。”

“郭夫人也是,你怎么轻易就跑到河坝里来了呢?”

“给他们打打下手。”

“打下手吗,让我来嘛,随便带一声信,我就来噻。”

“(天天)呆在家里,闷沉沉的,早就想出来走走。昨天,我在河坝里游动一天,人也舒服多了。”

“要不,这样吧。乖,你休息。我来打下手,反正我今天没有事情。”

“没必要,只有半天活路就完工了。”郭夫人问,“你们两娘母,怎么跑到河坝里来呢?”

“想到你家青冈林里去捡点柴烧,看见郭公子,就走了过来。欠你们那么多谷子,这么久了,连招呼都没有打过一个,想求他宽限我一段时间。”

“哟喂,你说的什么话哟?什么求他宽限一段时间哦?”

郭夫人陡然严肃起来,一双眼睛把云三嫂紧紧盯着。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提那些谷子干什么嘛?从今天起,就没有这回事了嚯。你我几姊妹,不许再东说西说。”

“你们真的太对了。”郭家一屋人,就像统一过口径一样,云三嫂出自肺腑地说道,“真叫我感恩不尽呀。”

“说这些。”郭夫人说,“我们又不是外人。”

云三嫂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问郭夫人说:“有五个月了么?”

郭夫人摸着肚子,微微一笑。

“河坝里风大,乖,小心受凉哟。”

“不会的,我穿得多。”

两人寒暄一阵,郭夫人想起该给谭木匠他们端杯茶去,云三嫂眼尖,动作敏捷,抢先提起水壶说道:“我来,你休息。”

云三嫂走出棚子,郭夫人伸出头来说道:

“你有事,去忙吧。就把水壶给我放在那里。我把柴草捡一捡,过一会儿,我过来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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