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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庭

景宁十四年的春日来得格外的晚,冬日残余的寒凉在惊蛰之后依旧笼罩着皇城。

靠近东明门已经闲置多年的养德宫更是萧瑟、凄凉,唯有那春华庭中透出一点春意来。

吱呀一声,春华庭那斑驳的朱红木门被推开了。

一穿着艾绿色宫装的少女站在门外,她生了一张秀丽的鹅蛋脸,饱满光洁的额头下是两弯秋波眉,那清澈明亮的杏眼之中有着若有似无的忧伤,挺翘小巧的鼻翼下却是唇尾上翘的红润嘴唇,仿佛天生带着笑意。

从门上落下的灰尘让她忍不住地咳了起来,待平复后,她抬眼看去,只见庭中一片萧瑟。

青石板小路上布满青苔,路两旁杂乱的芍药冒出点点嫩芽,近墙侧发了绿芽的太平花枝越过墙头,那树丛下堆满了去岁的枯叶。

庭中石基之上是一座小巧的二层阁楼,只是如今已看不见往日的雅致,它被尘埃蛛网掩盖,在阴冷之中尽显凄凉。

站在朱红木门旁的刘姝,想起往昔在这庭院中的欢乐时光心中难免酸楚,她那含情的杏眼之中泛起哀伤的泪光。

她闭上眼轻轻吐了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提起竹青色的裙摆抬脚走进了庭中,她腰间那柔顺的腰带随着她的行动微微晃动。

裙摆下露出的那双白色翘头鞋虽然朴素,但面料和做工都极好。

她小心地走过青石板路,上了石阶,到了阁楼的廊檐之下。地板上尘埃满布,她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站在镂刻雕花的木门前,心中深深地期盼着,推开这扇门就能看到让她日思夜想、笑得如春花一般灿烂的母亲。

那木门上的灰尘和蛛丝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知道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母亲了。

她不想承受推开门后的失落,哀伤地转过身去,走到未粉饰的杉木栏杆旁,仰头望着院墙之外、远天之上那泛着淡淡白光的厚重云层。

她姿态端庄地站在那里,像是晨雾中的海棠花一般,虽然娇艳动人却笼罩在寒凉之中,让人觉得凄凉酸楚。

这时,那剑眉星目的程昭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春华庭。

他玉冠束发,穿一身月白的广袖袍服,腰间系着象牙白的宫绦,端的是丰神俊朗。

他在看见廊檐下身姿婀娜的刘姝时微微眯了眯眼睛,在顷刻间那双丹凤眼变得如冬日的寒星一般冰冷幽然。但很快,那双眼睛又恢复如常,明亮又淡然。

刘姝转身看向程昭,她的目光掠过他俊朗的脸,停留在那摆动着的月白色广袖上。

他是她在等待的人,但她与他并不相熟,她只见过他几面,而最近一次是在几月前她外祖母的葬礼上。

但她却听说过许多有关他的传言。他现在那随意洒脱的姿态很难让她想到,他是别人口中心狠手辣的奸佞小人。

随着程昭一步一步地靠近,刘姝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原本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在一起。

她知道她今日要做之事,是违反礼制,违背道义的,可她却愿意为此不顾一切。

程昭步上石阶,他的脚印交叠在刘姝的脚印之上,显得刘姝的脚印是那样的小巧。他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站住,他看着一脸决绝的她勾了勾唇,淡然地开口道:“我原本想不出贵妃寻我所为何事,可见了公主我便明白了。”

他深沉的声音让纷乱的思绪从刘姝脑海中淡去,让她不得不集中心神来应对这位心思深沉、位高权重的太尉。

而他那无所顾忌的眼神又让她皱起了秀眉,可她如今有求于他,那些无谓的自尊心也就只能暂时抛开了。

剑眉之下闪耀着寒光的眼睛直直看着她,她好像已经被他看透,她心中的谋算和忧虑他已经全然知晓。所以,他才会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是在看一出已经知道情节的独角戏。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关于他可怕的传言并不仅仅是传言,他当真是一个让人心生畏惧之人!

刘姝稳了稳心神,她垂下眼端庄地行了个福礼,不紧不慢道:“见过程太尉,劳烦太尉前来,心中不胜感激。”她又自顾起身,鼓起勇气望向程昭幽深的眼睛。

她咬了咬牙,沉声道:“我想求太尉,娶我!”

程昭听后笑出了声,那双凤眼中透着丝丝缕缕的趣味。可他却用冷淡的语气说:“公主说笑了。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人,程昭如何敢娶?”

刘姝的心一下揪紧了,她落寞地垂下了眼。她看到程昭象牙白宫绦上的流苏在轻微晃动。她突然又激动起来,心中的情绪翻涌。她的指甲嵌进了肉中,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不愿去和亲,她不甘心被他人所摆布!

她的外祖父和大舅父战死沙场,而那些盗取军饷军粮的人却逍遥多年!

她的父皇和那些自诩正直耿介的文臣却在用赃款修建的朝夕楼上寻欢作乐!

她的小舅父不过是劝阻几句就被她的父皇派往边关,在那苦寒之地一待数年,又于月前染病离世!

她的外祖母不过离世几月,她小舅父的遗体还在回京的路上,他们就想让她去匈奴和亲!

她绝不会嫁给杀死她外祖父和大舅父的匈奴人,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愿!

仇恨在她的眼中燃烧,心中的不甘、愤慨让她抬眼看向一直在打量着她的程昭。

她想起那贪赃枉法的谢羽便是眼前这个人揭发的,而那日在大雨之中,也是这个人抬起了她外祖母差点滑落的棺材。

她笃定眼前这个人绝不是那些文臣口中的宵小之辈。

她毫不掩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她沉声道:“你会帮我的,太尉!”

程昭觉得有趣,他眼中闪着微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没有否定刘姝的话,而是问道:“公主为何要选我?我可是个奸佞小人。”

刘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她微微摇了摇头说:“你不是小人。”她望着他幽深的凤眼顿了顿又说:“太尉权倾朝野,深得父皇宠信。如今圣旨未下,太尉的话父皇一定会听的。”

“可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程昭目光沉沉地看着刘姝,“公主既无权势,也无钱财,容貌不过尔尔。我为何要帮公主?”

刘姝强压着心中的不适,她的脸色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

这时,一阵裹挟着寒意的春风拂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却也让她狠下了心来。

她一脸绝决地后退一步,重重地跪在地上,俯首拜道:“求太尉,娶我!”

程昭仍旧随意地站在那里,寒风拂动他月白的广袖,他似要羽化飞升的仙人一般。

他看着刘姝元宝髻上那垂落在耳边的青色发带,一字一句道:“望公主日后莫要后悔!”

刘姝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两滴泪水落在了尘埃之上,她绝决道:“绝不后悔!”

程昭将目光从刘姝身上移开,他看着远天处透着日光的云层嘲讽地笑了笑。

他并不相信她说的话,他深知人心易变,一腔愤慨之下做的决定日后岂能不后悔!

可那与他无关,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一想到这无聊的日子里终于有了乐趣心情就极好。他没再看向她,而是一脸愉悦地下了石阶,缓步走出了春华庭。

刘姝把头从交叠着的手背上抬起来,她脸上虽泪痕点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嘴角甚至带着笑意。她放下了身为公主的尊严,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隐忍退让了多年的她觉得此刻无比的痛快。

她跪坐在地砖之上,目光停留在墙边的太平花树上。她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来,眼中流露出哀伤。

那两棵太平花树是刘姝的母亲何蔓君亲手移种的,为的是保佑战场上的亲人平安。可是花岂能遂人愿,她的父亲和兄长仍旧死在了战场之上,而她也病死在了这春华庭中。

刘姝的外祖父和舅父们用血肉为晟朝带来了太平,可何氏满门却再也没有太平可言了!

刘姝在脑海中回想着她母亲何蔓君的面容,她九岁时失去了她,如今七年过去,那美丽的容颜在她脑海中不可避免的模糊了。

可是,不管过去多少年,在她心里她的母亲都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抬手摸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喃喃道:“阿母,我选了一条不归路,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庭内静悄悄的,没有人会回答她。

但她坚信,她的母亲绝不会怪她,她只会心疼她。

云散开了,缕缕阳光洒下来,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姣好的面庞泛着圣洁的光,她眨了眨眼,心中的愤懑、哀痛在暖阳之中被隐匿。

她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擦掉了地上的泪痕,又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下石阶,踏着青苔出了院门。

她转回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庭中景象后,将斑驳的木门掩上了。

春华庭恢复了多年来的沉静,庭内地板之上留下的凌乱痕迹不会有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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