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猎场
次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刘姝梳着元宝髻,髻上簪了两支海棠珠花,耳上戴着碧青的玉耳坠。她穿着那套窄袖的海棠红衣裳,那袖口和裙摆上都绣着精美的海棠花,看着利落又不失雅致,端的是娇美动人。
她身姿婀娜地走出太尉府,身后跟着苏荷、夏姑姑、季湘,还有春儿和秋儿。春儿秋儿手中拿着托盘,盘中放着衣衫、鞋袜、手帕、玉梳、铜镜、钗环首饰等物,这些都是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
府门前停着两辆精致的马车,马车旁候着车夫,马车后站着八个佩刀的侍卫。
马车前不远处,一身黛色劲装的何善骰牵着马也候在那里。他瞥见刘姝的身影忙迎了上去,垂眼拱手道:“何善骰见过公主。太尉去军营巡视后才去上林苑,特意吩咐小人护送公主。”
刘姝在马车旁停住脚,她是见过何善骰的,知晓他和那个叫骆伏的都是程昭信任之人。她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有劳何大司农丞了。”
何善骰垂眼笑道:“谈何有劳,能护送公主是小人的荣幸。请公主上车。”
刘姝笑了笑,又朝身后的季湘道:“季管事请回吧。”
“是”,季湘含笑答应着。
车夫早已安放好车凳,刘姝扶着苏荷的手上了第一辆马车,苏荷朝夏姑姑和季湘福了福身后也跟着上了马车。夏姑姑朝季湘点头笑了笑,而后带着春儿和秋儿上了后面一辆马车。
何善骰担心刘姝不像看起来那般好伺候,他笑着靠近季湘,小声问道:“季婶,公主是表里如一的人吧?”
季湘瞪了他一眼,嗔道:“多嘴。”她顿了顿,又说:“日久见人心,这才十来日我哪知晓。不过,面上瞧着倒是个温和之人,只要不犯错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那就好。”何善骰转身面向车窗,大声却谦恭地问道:“公主,可能出发了?”
刘姝坐在柔软的锦垫上,正看着那垂挂着的鎏金镂空花鸟球形银香囊,她听见这话轻声道:“出发吧。”
何善骰答应着走到马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随着他的一声“出发”马车动了起来。
马车内,苏荷坐在侧面,她摸着身下的锦垫说:“公主,还是我们的马车舒服。”她笑看着车门旁的红漆木柜又说:“那柜中备着点心,公主也不用担忧会饿肚子。”
刘姝闻着那鹅梨帐中香的清甜之味,舒心地笑了笑,轻声说:“不管何物,还是自己的好。苏荷,我记得上一次去上林苑时,阿母、外祖母、外祖父、大舅父、小舅父,还有舅母们都在,那时当真是无忧无虑。”
苏荷回忆着笑说:“奴婢还记得,公主、念娘子和沈公子三个小孩子在那密林之中上跳下窜,一会儿爬树,一会儿下水。可把我们担忧坏了,怕你们从树上摔下来,又怕你们淹了水。可看你们笑得那样开怀,我们心里也跟着欢喜。”
那些美好的记忆一幕一幕地在刘姝脑海中浮现,揽着外祖母手臂亲昵说笑的母亲,骑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外祖父和舅父们,含笑凝望的舅母们。
过去了那么多年的往事仍旧历历在目,她含泪笑了起来,感叹说道:“那些美好的时光,那些思念的人,都一去不复还了,再不会回来了。”
她说着眨了眨眼将泪水忍了回去,她看着从紧闭的车窗透进来的日光说:“这样好的春光,可惜舅母和表姊不能来。”
苏荷将身旁的车窗打开了,明媚的阳光涌了进来,车内变得明亮又温馨。她看向刘姝柔声说:“舅夫人和念娘子还在服丧,自然是不能来,不过沈公子应是会来的。”
“沈阿兄他们一家人最是爱热闹,自然会去。我也许久未见到沈伯母和沈妹妹了。”
“公主成婚那日,奴婢原以为沈夫人和沈小娘子会来观礼的,可却只见到了沈公子。”
“那日小舅父归家,他们必定是去祭拜了。沈伯父和小舅父是生死莫逆之交,年少时曾一起闯过深山老林,一起猎过猛兽野禽,一起长街纵马,一起高歌欢饮。小舅父归来,他又怎会不去呢?”
刘姝看见窗外院墙上的荼蘼开了零星几朵白花,她又笑说:“不知不觉又到了荼蘼花开的时候了。”
“是啊,公主也快十七岁了。”
“那我岂不是和你同岁了。”
“也就同岁几月,到夏末时奴婢就满十八了。”
“你我的生辰一个在春末,一个在夏末,倒也好记。”
一路上说说笑笑,两人倒不觉得无聊,走走停停行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上林苑。
上林苑是皇家园林,占地宽广又修建有诸多宫室,可谓恢宏而壮丽。苑中,冈峦起伏笼众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八条河流流注苑内,更有诸多池沼。由于苑内山水咸备、林木繁茂,其间孕育了各类飞禽走兽,是狩猎的绝佳之地。
刘姝下得马车来,便见那宽广的草场上旌旗猎猎,热闹非凡。那些锦衣华服的贵族儿郎或擎苍牵黄,或勒疆驯马,无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草场中央设有看台坐席,右侧那些沉稳持重的老臣看着那些年轻儿郎无不追忆往昔的青春岁月。而左侧那些衣香鬓影的贵妇女娘,则是在言笑晏晏地议论着谁家的儿郎好,谁家的女娘美,谁家又和谁家结了亲,谁家又和谁家成了仇。
刘姝到时,皇帝刘宣的车辇也到了。场上安静下来,众人向刘宣行礼问安。刘宣带着太子、宥王和妃嫔走到中央的看台上,这才让行礼的众人起身。
刘宣穿着玄色骑装,戴着鹿皮护腕,颇有志得意满的势态,他笑说道:“每年春猎,朕为的是与众臣工、众儿郎同乐,今日也不必拘于礼节。诸位儿郎,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今日所猎最多者,朕便将这把金弓赐予他。”
两个宫人抬着一副金弓上了看台,那场中的年轻儿郎都欢呼雀跃起来。
刘姝等人站在远处,她身后的苏荷小声说:“那样重的弓,能拉得开吗?”
一旁的何善骰笑道:“谁会用那张弓,不过是个荣耀,摆在家里供奉着,拿来与人炫耀罢了。”
苏荷听了这话,点头表示认同。
而刘姝的心神却被场中一穿着绛紫色圆领窄袖锦袍的男子所吸引,她察觉到那男子转头向她们看来,但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她觉得那男子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刘宣跟身旁的张沁玉说了几句话,又叮嘱了宫人好生照看后便转身下了看台。他翻身上了宫人牵来的御马,跟着他的太子刘渊、宥王刘泓也上了马。
场上的儿郎见状都上马勒疆蓄势待发。随着刘宣一声令下,号角阵鼓齐鸣,千骑奔腾四散,卷起滚滚尘烟。
刘姝站在远处看着那些人策马奔腾的潇洒身姿心中激荡,她转身看向身后一脸激动的何善骰说:“何大司农丞也去狩猎吧。”
何善骰想着刘姝必是要去女眷处的,自己自然不能跟去,况且又有这么多婢女侍卫跟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他便拱手回应道:“多谢公主。”
刘姝带着苏荷她们往场中行去。
何善骰转身向身后的侍卫交代道:“你们务必保护好公主。”那些侍卫齐声答应,他便翻身上马奔入了林中。
那些贵妇女娘的目光纷纷投向刘姝,她们早就听说这五公主和程太尉在婚前便有苟且之事,还听说五公主掌掴幼妹和贤妃,毒打身边宫女等事。在她们眼中,刘姝已经是不知羞耻、目无尊卑、心狠手辣的典型,她们时常告诫家中女儿不可与这五公主来往。
刘姝倒没把别人的想法放在心上,她神色淡然、姿态端庄地走上正中皇家女眷的看台。
皇后、淑妃、太子妃都没有来,刘姝倒也不意外,皇后是一向喜静的,淑妃则是我行我素惯了,而太子妃要养胎,自然不会来这人多口杂之地。
刘姝近前来行礼道:“见过贵妃,见过贤妃,见过良妃,见过三王嫂。”
张沁玉跪坐在锦垫上,她笑了笑抬手说:“起来吧,不必拘礼。”
刘姝起身看去,见贤妃周云英垂着眼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而良妃陈子衿则嘴角含笑,时不时地看向远处,像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这时,跪坐在张沁玉身边的刘妙上前来拉住了刘姝的手,她笑说:“阿姊,你让人送进宫的竹蜻蜓、陀螺和空竹我都好喜欢。”
刘姝低头看着刘妙那张讨喜的小脸,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柔声道:“七妹喜欢就好。”
刘妙轻摇着刘姝的手又说:“我可喜欢了,阿姊你再看见好玩的,可一定要给我送来。”
跪坐在周云英身后,一身华服梳着高髻的宥王妃谢扶风轻哼了一声,她笑说:“七妹,那不过是民间的小玩意儿,你身为公主怎能如此贪玩,失了公主的体面!”
刘妙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垂下眼走到了张沁玉身边坐下。
张沁玉抬手拥着刘妙的肩膀,她冷哼一声,看向谢扶风说:“你若真知晓什么是体面,还是早日为皇家诞下子嗣吧!”
谢扶风那描着合欢花纹的额头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羞恼的神情。她与刘泓成婚近两年,可她却一直未有身孕,此事已成她心中之结。
张沁玉又看着她衣裳上绣的昙花说:“切莫要和这昙花一样,好景不长。”
谢扶风气得攥紧了衣裳,她看向周云英想让她帮自己说几句话。可周云英一脸恍惚,哪里会理会她。她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福了福身后愤然地下了看台。
张沁玉毫不在意,她转回头招呼刘姝去坐下。
刘姝道了谢跟着宫女去了自己的坐席上。她刚跪坐下便看见穿着一身雨后天青色衣裳,如空谷幽兰一般的四姊刘娴跟着一个长脸的妇人快步行来。她认得那妇人,她是周绍兴儿子周誉的夫人孙氏,也就是刘娴的君姑。
她又突然想起适才那个穿着绛紫色圆领袍的儿郎是刘娴的附马,周绍兴的孙子周阳云。她曾在宫宴上见过他几面。
见到刘娴最欢喜的莫过于陈子衿,她想起身迎上去,但又想着这不合乎规矩,便把那冲动抑制住了,只含笑望着她的女儿。
刘娴朝陈子衿笑了笑,跟着那妇人行礼问安。那妇人道:“臣妇孙氏给贵妃、贤妃请安。”
刘姝闻声看去,那周云英不知何时走了。
张沁玉淡淡道:“夫人请起。”
孙氏起身,又告罪道:“路上耽搁来迟了,请贵妃勿怪。”
今日这样的场合,若是来迟了倒也没什么,悄悄地进来不被那些贵人知道就好。可孙氏不同,她的儿子娶了公主,她的小姑子又是贤妃,她无论如何都是要过来请安的。
孙氏见周云英不在,想着周云英和张沁玉向来不对付,心中还有些忐忑。
但张沁玉并未把这孙氏放在眼里,她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她淡淡道:“无妨,去坐吧。”
孙氏道谢,正想转身离开,陈子衿却开口道:“周夫人不介意让娴儿陪本宫说说话吧。”孙氏脸上有片刻的担忧,可顷刻间便笑回道:“怎会。”她又转头看向刘娴,温柔含笑地说:“公主便陪良妃说说话吧。”
刘姝看着孙氏脸上的笑容觉得很别扭,她看得出来那笑容并非出自真心,不过是装样子罢了。她又看向已经跪坐在陈子衿身旁的刘娴,她发现她的眼角红红的。
陈子衿也瞧见了,她拉着刘娴的手忧心问道:“娴儿,怎么了?是哭过吗?”
刘娴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她那温和典雅的圆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像是沐浴在暖阳下的春兰一般。她柔声回道:“母妃不用忧心,不过是适才被风沙迷了眼。”
陈子衿还是不放心,她又问道:“当真?”
“当真”,刘娴笑说。
张沁玉以前便听闻那周誉是个惯会欺凌人的,惹了不少祸事。她想着,那样的人生下来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这四公主又是个温和良善之人,哪能不被欺负,不过是说的些宽慰话。
她虽然这样想着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边听着她们说话,边剥着一个柑橘。她剥完后将一瓣饱满多汁的果肉喂进了刘妙口中。
而一旁的刘姝已许久未见刘娴了,以前刘娴还未出嫁时,两人倒常在一起说话。她看向刘娴道:“四姊,许久不见了。”
刘娴转身看向她,笑说:“是许久不见了,五妹过得可好?”
“多谢四姊关心,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在你婚仪上,我瞧着你与程太尉倒是般配。”
刘姝只是笑了笑,并未言语,她心里却在想,我和程昭当真般配吗?可四姊从来不会说谎的。
她如此想着,便有些坐不住,她起身向那两对说笑着的母女告了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