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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喜欢

夕阳西下,霞光满布,染红了天边的云朵。幽静肃穆的太尉府在晚霞的映照下增添了几分妩媚活泼。

君川阁左侧隔着一条青石板路和一小片桂花林便是琅玕居。居内种着翠竹,正中一条石子小路弯曲的通到石阶下,阶上正中便是一间书房,书房左右各一间寝室。

这里便是何善骰和骆伏的居所。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原本是可以有自己的府邸,但为了与程昭来往便宜他们便也住在了太尉府中。

书房的云纹棂花木门大开着,何善骰跪坐在正中的花梨木平头书案后,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护字。他坐在那里已经写了一个多时辰了,此刻他只觉得枯燥乏味,一心想出去走走。

当他抬头看到风尘仆仆的骆伏背着包袱走进院门时,立刻把手上的笔放下了,笑着起身迎了出去。他站在书房门边,看着走上阶来的骆伏觉得格外的亲切,他笑道:“回来了。”

骆伏那白净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他奉命将程昭父亲的牌位送回青州齐郡宗祠,一来一去倒花费了近十日。他听了骆伏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径直往右侧自己的房间走去。

何善骰也不在意他的冷漠,他穿了鞋跟上去问道:“这次回去,老夫人可有为难你?”

骆伏边推开房门,边用惯有的冷清语气回道:“谈不上为难,不过说了几句。”

何善骰回忆着以往在齐郡程府的所见所闻,含笑说:“老夫人定又骂了太尉,什么竖子孽障,竟敢不亲自将牌位送回来,你这心中无父无母、败坏门风的不孝子。不过,老夫人出生书香世家,骂起人来一点气势也无,倒像在念诗。”

两人已经脱了鞋走进干净整洁的房间内,骆伏将肩上的包袱放在靠墙的木几上,他回头看向何善骰说:“你倒有些幸灾乐祸,看来是太尉罚得不够!”

何善骰在木几旁的蒲团上坐下,他疑惑道:“你怎知晓的?”

已经在木几另一侧跪坐下的骆伏,边提起木几上的陶壶倒水,边说:“今日春猎,你却呆在书房中,不是被太尉罚了写字又是什么?”

何善骰叹了口气,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穿着白色足袜的脚说:“也怪我办事不力,太尉让我护送公主,我却只做到个送字,被太尉罚了写一万个护字。”他又看向喝着水的骆伏兴致勃勃地说:“你肯定不知晓,公主虽看着柔善温和,可却是个勇猛无畏的,她竟然还打了太尉。”

骆伏将空杯重重放下,他皱着眉头沉声问道:“太尉没把她的手砍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公主又不是别人,是太尉的新妇,太尉就算心胸再狭窄对自己的新妇也会包容一二的。况且,也是太尉有错在先。公主也是个有趣的人,她罚了跟着去的那几个侍卫不得用午食,可回府后又给每人送去了赏银,我也得了。还让那夏姑姑带话说,我们虽然无用,可也算是辛苦。你说她这是何意?”

“哼,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把戏。”

“可这把戏却不让人讨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也不知太尉在马车外听见公主说了什么,他整个人就突然冷了起来,还迁怒于我,让我从上林苑走回了太尉府。其实最倒霉的还是石大胡子,他人没去,也没得赏银,倒被太尉训了一顿又白白挨了十个板子。真想知晓公主说了什么,竟能激怒太尉。”

“你这么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太尉,看他会不会告诉你?”

“我问太尉还不如去问公主,公主脾气好说不定还会告诉我,太尉只会赏我几个板子。”

骆伏眼中忽然迸射出恨意,他冷冷道:“她脾气好?!你莫被她骗了!”

何善骰看着他的神色心中很是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跟公主有仇吗?”

骆伏皱了皱眉,他收敛了神色说:“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太尉。你的字写完了吗?还有心思在这里与我闲谈。”

何善骰想到自己还未写到一半的字就觉得头痛,他因而把心中的疑惑抛开了,苦着一张脸起身,唉声叹气地回了书房。

春华庭内,刘姝穿着那身坠着珍珠的浅红春裳站在廊上欣赏着院中的芍药。垂花微露的各色芍药或含苞待放,或花团锦簇,在霞光的映衬下美得如梦似幻。她痴痴地看着,似乎在繁花之中看到了她母亲眼笑眉舒的身影。

这时,苏荷轻悄悄地从室内走了出来,她在刘姝身边柔声说:“公主,晚膳摆好了。”

刘姝回过神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失的神色,她不解道:“母亲为何会喜欢芍药,为何会喜欢梨子?”

苏荷看向院中的繁花似锦,含笑说:“芍药美丽,梨子香甜,德妃自然喜欢的。公主不也喜欢吗?”

“是喜欢,可芍药名唤将离草,梨子又与离同音,都是些寓意不好的。”刘姝顿了顿,又喃喃道:“芍药、芍药,将离、将离!”就是在这芍药花盛开的时节,她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又怎能不伤怀!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如此良辰美景,怎么就触景伤情了?”

“公主许是累了。”苏荷安慰地笑了笑,又道:“公主,进去用膳吧。厨房送饭菜的人说,那兔子和鸡都是何大司农丞猎来的野味,想来比起豢养的要更美味。”

刘姝转身笑说:“那我倒要好好尝尝了。”她身上的珍珠轻轻晃动,在霞光之中灵动又奇异。

室内摆放好饭菜的春儿秋儿恭候在一旁。

那黄梨花木的折叠方形食案上,摆放着用白瓷盅装着的参莲粥和芍药酱濯鸡肉片、蜂蜜炙兔肉、糖醋菘菜。

刘姝往案上看了一眼,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甜味满意地笑了笑。她心想着饭菜在精不在多,这几道菜就刚好,既合口味又不铺张浪费。

她这样想着,便去夏儿端着的铜盆内净了手,又用冬儿递来的绢帕擦拭后,在食案正上方的矮座上坐下了。

刘姝知晓夏姑姑她们是要去厨房用饭的,从春华庭到厨房倒有一段距离。她看向正替自己盛着参莲粥的夏姑姑说:“姑姑,你们也去用饭吧。”

夏姑姑将手中的半碗粥,轻轻地放在刘姝面前含笑说:“是,公主慢用。”说完行了一礼,而后带着春夏秋冬四人静悄悄地出去了。

室内便只剩下刘姝和苏荷了,刘姝抬头看向身边的苏荷笑说:“苏荷你坐吧。”

出了宫的这十来日,苏荷倒是常跟刘姝同案而食,她正想开口答应,却听见门外传来了程昭那深沉的声音。

“你的位置我倒是要占了。”

程昭的墨发用月白的发带半束,身上穿着交领的月白云纹广袖长袍。他背对着霞光而来,瞧着倒像是世外的仙人一般。

跟着程昭而来的还有夏姑姑和秋儿。夏姑姑心中有些惧怕程昭,面对突然而来的他脸上便露出些惊恍之色。而秋儿自那日与程昭对视之后,便笃定他对自己有几分情意,因而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敢拿眼瞟程昭。

苏荷闻言忙屈膝行礼道:“见过太尉。”她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心想,这太尉从未在用饭时来见过公主,今日怎倒赶上了饭点?

刘姝心里对于程昭的气恼在马车上吃过一块香甜的八珍糕后,就已经消散了。她起身行礼,轻声唤道:“太尉。”

程昭边在食案侧面的矮座上坐下,边含笑说:“公主,坐吧。”

刘姝见他丝毫没有想让苏荷起身的意思,便知道他听见了今日她们在马车上说的话。她直起身来,伸手扶起苏荷后才又坐了回去。

程昭并不在意,他只是看着食案上的菜肴说:“这季湘越来越不会做事了,这几道菜如何能匹配得上公主尊贵的身份?”他说完又看向端坐着的刘姝,笑说:“不如我将府中的事交给公主来管。公主聪慧,必定能事事妥帖。”

夏姑姑听了这话倒是心中欢喜,她心想,这太尉府的管事权落到公主手中便是落到了自己手中,行事定会更加便宜。

而秋儿却神色一黯,忧心又疑惑地想,太尉为何如此?他们才闹了矛盾,怎么这般快就和好了?这十来日不要说留宿,就连吃顿饭太尉都未来过,瞧着是对公主没有情意的。可现下又为何要将太尉府的管事权交给公主?难道是陛下或太子殿下说了什么不成?

而刘姝听了程昭的话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既然已经听到她们说的话,为何不直接挑明?反倒在这里东拉西扯地说些有的没的。这行事做派,与她印象中直来直往的他很是不同。

但她却也不想先开口挑明,只是回说:“太尉谬赞,我不通俗事,只怕辜负了太尉。况且,季管事做得极好,我就不必添乱了。这饭菜是我让季管事减了的,以免铺张浪费。”

程昭朝刘姝微微倾身,他的广袖垂落在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我竟不知,公主如此费心为我考虑。”

刘姝的神色淡淡的,可她的眼中却透着疑惑,她是真的想不明白程昭为何如此阴阳怪气。她也不愿多想,她看着桌上的菜肴不免觉得可惜,品味美食的好心情没了,上好的菜肴也冷了。她有些低落地说:“太尉多虑,我并非为太尉考虑。”

程昭却装做没听到这话,他转头看向夏姑姑和秋儿沉声说:“你们杵在这干嘛?”

刘姝抬眼看向她们道:“你们去吧。”

夏姑姑和秋儿福身答应。夏姑姑垂着眼转身离去,可秋儿却大着胆子用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向程昭。而程昭竟然回了她一笑。

刘姝身后跪坐着的苏荷看着这一幕,已经在心里把程昭和秋儿骂作了奸夫淫妇,她脸上也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而刘姝也是看见了,她心里泛起了波澜,只是这波澜是因疑惑而起。

程昭转头看向刘姝,他边细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边问道:“这夏姑姑可是对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见到我就惶惶不安?”

“太尉不该问我,该去问她才是。菜快凉了,太尉还是用饭吧。”

刘姝说完拿起桌上的白瓷勺,勺了些已经温热的参莲粥吃了起来。浓稠清香带着淡淡蜂蜜甜味的粥让她的心情都好了起来,她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程昭看着刘姝含笑的嘴角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透她了,可他随即又想他连自己都看不透,又如何看得透她。他自嘲地笑了笑,拿起食案上原本该是苏荷的白瓷碗向苏荷说:“苏荷,替我盛碗粥。”

苏荷神色已恢复如常,她答应着双手接过碗,转过案角打开盅盖盛起粥来。她盛了满满的一碗粥后才将盅盖盖上,又将碗轻轻放在了程昭面前。

刘姝虽然是被教导过“食不言,寝不语”,可她儿时与她母亲、外祖母、外祖父、舅父们吃饭时总是有说有笑的。只是后来,剩下她一个人在规矩深严的宫中自然是很容易做到“食不言,寝不语”的。可她一直怀念着与亲近之人在食案上、床榻上有说有笑的欢乐时光。

她看着大口喝粥,大口吃菜却未发出太大声音的程昭,忍不住地说:“这些饭菜都是甜口,想不到太尉也会喜欢。”

程昭将口中的饭菜咽下,他看着她说:“我从不挑食。”

“这倒是个好习惯。”刘姝顿了顿又说:“我原本以为太尉是不习惯和人同案而食的。”

“我没有这样的坏习惯,在军营中也不允许有这样的习惯。以往我也是和军中的将士同寝同食的。只是,此前我每次来寻公主都错过了饭点。”

“看来太尉还有不按时用饭的坏习惯。”

程昭挑眉笑了笑,他夹了一筷子鸡肉放入口中。刘姝见状也夹了片鸡肉,那鸡肉鲜嫩配着香甜的芍药酱,倒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程昭吃饱后放下筷子,用苏荷递来的清水漱了口。

刘姝看着桌上被他吃得精光的菜盘觉得新奇,她忍不住笑问:“太尉可吃饱了?”

程昭将擦过嘴的绢帕放在桌上,一本正经地说:“晚食不可用太多。倒是公主吃得如此之少,夜里难道不会饥饿?”

刘姝摇了摇头,她在心里想,这还不多,你吃的都是我的四五倍了。况且要不是你突然来,这些饭菜也不至于凉了,我也不至于用得这般少。

她体寒胃虚,太医曾叮嘱过不可用凉食。她也是个遵医嘱的好病人,不会贪凉损害自己的身体。

程昭和刘姝起身,刘姝看着已经将案上碗筷等物装进食盒中的苏荷说:“你去用饭吧,案座我们来收。”苏荷看了一眼程昭,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刘姝见状又说:“去吧,难道你是担心我和太尉应付不来这点小事?”

苏荷福身答应道:“是,奴婢告退。”她说完,提起食盒转身出去了。

刘姝看了看那食案,又看向程昭。

程昭却伸手指着那食案,似笑非笑地说:“公主请便。”他说完潇洒地转身朝门外走去,那柔顺的月白广袖随之划出优美的弧度。

刘姝也未真的指望他,这种事她也不是没做过。她用绢帕将黄梨花木的食案擦拭干净,然后将那食案折叠起来。那食案倒有些重,她费了些力气才把它放到了墙角。而后又将那两把矮座慢慢地移到了墙角。

那在廊上负手立于最后一抹夕阳中的程昭一直侧身看着刘姝,他看着她利落又曼妙的身影,突然觉得她不是生在皇家的公主,只是民间普通的妇人,而自己只是那妇人的丈夫。

这样想着,他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上便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这样想?为何会觉得自己是她的丈夫?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可为何自己会因为这样的事实而感到有那么一丝丝的庆幸?

他背在身后的手垂落下来,他转身看向暗沉下来的天穹,竟久违地生出了茫然无措的感觉。

刘姝将矮座放在墙角后,慢慢地走到了程昭身边,她正好赶上了最后一缕霞光。

那二人并肩立在最后一抹霞光中,倒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郎沉静刚毅,女娘温婉柔和,一刚一柔,生来就是互补的。

程昭看向刘姝,不知为何竟觉得她的侧脸是那般的美丽,比那院中的芍药、天上的云霞更为动人。

刘姝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头看去,而他却自然而然地转开眼看向前方。

程昭看着院门上落了霞光的砖瓦,问道:“怀昔,是怀念往昔之意吗?”

刘姝未想到程昭会问这样的问题,她看着他的侧脸愣了愣,又慢慢转头看向天上暗淡下来的霞光说:“不是,是怀夕,夕是夕阳的夕。”

程昭转头看着她的眼睛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刘姝摇了摇头,又道:“怀夕是一味活血化瘀的中药,孕妇是不宜用的。母亲当时不知晓自己怀孕了还服用过它。好在我坚强,并未因此有所损伤。母亲唤我怀夕,是盼我往后也能这般逢凶化吉、平安无事。”

刘姝那双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睛,如同阳光下的两汪清泉一般清澈纯净。

程昭竟有些不敢直视,他垂下眼,左手把玩起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就突然浮现出,去年中秋桂花树下的刘姝萧承和今日树林中的刘姝沈希来。他转头看向她,状若无意地问道:“公主是更心悦萧承,还是沈希?”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刘姝并未太过惊讶,毕竟她已经习惯了程昭的出人意料。

她其实与萧承并不相熟,萧承是她太子阿兄的伴读,她儿时去见太子时总会看到他,但她们也只说过几句话。在她印象里他是个温文尔雅的端方君子。

她不明白程昭为何会提起萧承,自己上一次和萧承见面已经是去岁的中秋。想到中秋,她便想到桂花,也想起萧承那时替自己折过几支桂花。她想到那次中秋宫宴程昭应是在的,莫不是他瞧见了自己和萧承,所以才有此一问。

“太尉为何提起萧公子来?”

“难道就只能提起你的沈阿兄吗?公主只管回答我。”

“萧公子品性高洁、为人正直,我心中有阴私,配不上他那样的君子。而沈公子生性洒脱不羁,我心有挂念,恐期盼太多,我与他不合适。”

程昭看着流露出些许心酸的刘姝,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来,他冷冷道:“哼,公主倒会自贬身价!我只问你心悦不心悦,你倒扯什么配不配,合不合适!”

刘姝看着程昭冷冰冰的脸上那双瞧得见怒火的眼眸,心中疑惑他为何会生气。她一边疑惑着,一边含笑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那些美好的人,又有谁会不心悦呢?若真要我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我自然选沈阿兄,我心中的阴私、怨恨,他那样心胸宽广的人自然会包容的。”

分明是程昭自己提出的问题,如今听到的答案也与他所料想的一样,可他却觉得还不如不听,还不如和自己所料想的不一样。他神色落寞起来,冷冰冰地看了刘姝一眼后大步走下石阶朝院门外走去。

刘姝站在原地,看着程昭消失在暗沉天色中的背影,初次觉得他也是一个孤单的人。

她转身走进室内点燃了灯火,她坐在榻上看着那芍药书案上的那对朱雀踏龟铜油灯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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