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端阳
五月初五端阳节,是为恶日。朝廷祭祀,百姓拜神祭祖,以求风调雨顺,祛疾辟邪,平安康健。
天色未明时,刘姝便被苏荷唤醒,在夏姑姑等人的服侍下用兰汤沐浴,换上了一身海棠红的广袖直裾。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早起过,她坐在妆台前仍睡眼惺忪。
苏荷见状宠溺地笑了笑,她想让刘姝醒醒神,便边替她梳理着乌黑的长发,边笑说:“公主,你说怎就那样巧?你和沈夫人怎就送了淑妃同一套话本呢?”
刘姝勾唇笑了笑,朦胧的杏眼中浮现出笑意,她说:“是啊,素姨都不知先看哪本好。也是,这洛京就只逍遥坊的话本子好看,那《痴情录》又才出,我和王姨母自然可能买重。好在那写书先生人间客的文笔好,素姨说她能重阅一遍。”
那逍遥坊也是唯一卖纸质书籍的书铺,纸书无论是收藏还是阅读都比竹简方便许多,可惜价格昂贵也只有达官显贵才买得起。
苏荷想起沈素这些年送给刘姝的生辰礼都是她看过的话本子,她又忍不住笑道:“也不知往后淑妃会不会把这本书又送回给公主?”
刘姝听了笑出了声:“那也好,反正我还未看过这本《痴情录》,只听闻是讲一贵族儿郎痛失所爱,出家为僧的故事。”
这时,夏姑姑转过屏风走了进来,她急道:“公主,快些吧,可不敢误了祭祀。”
刘姝想到那枯燥劳累的祭祀便后悔进了宫来。她若不在宫中,大可不必这般早起去参加祭祀,如今是躲也躲不过。她想着,微微地叹了口气。
苏荷动作快了起来,她替刘姝挽了个垂云髻,髻上系了根海棠红的发带,又在她鬓边插了对海棠珠花,瞧着既端庄又华贵。
刘姝对镜自照,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站起身来,夏姑姑便走上前,在她胸前佩戴上方形的五色缯。
五色缯是一种五色丝帛。青、赤、白、黑在外,黄色在中央,折叠成方形,佩戴在胸前,意在祛凶辟邪,祈求平安。
刘姝知道这五色缯是夏姑姑亲手缝的,她看着夏姑姑胸前的五色缯夸赞道:“姑姑的手可真巧。”
夏姑姑从春儿手中接过装着艾绒的香囊,她边将香囊挂在刘姝腰间,边谦虚道:“公主过誉了,奴婢的手艺已大不如前了。”
夏姑姑是凭着针线手艺进的王府,只是到刘姝身边后倒很少做针线活,自然会有所生疏。
刘姝摸着胸前的五色缯说:“可无论如何也比我的手艺好。”
她的针线活很不好。她怕疼,自从被针扎过几次后,她心里便有些抵触,不愿意好好学。到如今,连个荷包也缝不好。
夏姑姑自然是清楚的,她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一切妥当后,刘姝带着众人转过屏风,出了院门。在朦胧的晨光之中,她看见院门上挂着朱索和五色印,她知道那也是为了祛凶辟邪。她未多看,踩着湿润的青石板往漪澜殿行去。
待和沈素用过早膳,二人便一同去了长秋宫,跟随皇后冯茹前去祭祀。
祭祀典礼结束时,日已高升,照亮了青石板上那一汪汪的积水。
皇帝刘宣赏赐给文武官员枭羹,说了几句吉庆话后,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家。他则去换下礼服,穿上寻常衣裳去了繁花似锦的西苑。
此次端阳宫宴其实是皇族家宴,冯茹将宴席安排在了西苑的望香阁。望香阁外栽种着大片的海棠和栀子,此时正值花季,可谓是红红白白,芳香四溢。
除刘宣和冯茹外,其余要出席的皇族已在席间坐下,右侧首席是逸老王爷刘适,他身旁坐着的是同席的太子刘渊和太子妃陈慈,再然后便是刘姝,而后是程昭。而左侧席位依次是长公主刘宵,贵妃张沁玉母女,良妃陈子衿母女,然后便是淑妃沈素。
因宥王刘泓受伤,他夫妇二人便未出席宫宴。而贤妃周云英虽已不再禁足,可却是没有脸面出席宫宴。如今她所倚仗的家族败落了,她不想看到张沁玉那得意的嘴脸。可她却不知,张沁玉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望香阁内,张沁玉身边的刘妙今日打扮得格外娇俏,她穿着一身桃粉衣裳,梳着双丫髻,髻上簪了两朵红艳的石榴花,手腕上戴着五色的长命缕。
那长命缕是由黄青赤白黑五色丝线编织而成,佩戴在身上是为辟邪祛毒,祈求安康。
刘宵看着刘妙发上红艳的石榴花皱了皱眉,她眼角的细纹因此变得又长又深。她讨厌石榴花,很讨厌。她不喜欢那样鲜艳的红色,那红色总让她想到流逝的生命。
陈慈如今怀孕越发喜爱孩童,她看着刘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刘妙一般讨人喜爱。
一旁的刘渊猜出了她的心思,他也笑了起来,对于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是满心的期待。他想跟她说些体己话可却忍住了。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心思也飘到了其他地方。
刘妙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刘适怀中雪白的宫廷狮子狗。她十分喜爱那可爱的小狗,忍不住开口道:“叔祖父,我能否抱一抱它?”
刘适胡子花白,身体微胖,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刘妙那样讨喜的孩童,他又怎会不喜欢。他刻意放柔了声音,对她说:“你过来。”
刘妙心中欢喜,却还是转头看向张沁玉。张沁玉笑着点了点头后,她才起身朝刘适走去。她在刘适身旁跪坐下,他将手中的小狗抱给她。她满心欢喜地抱在怀中,轻柔地抚摸着小狗的毛发。她含笑问道:“叔祖父,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乱跑”,刘适摸着胡子笑说。
“为何叫这个名字?”刘妙不解。
众人也都疑惑地看向刘适。
刘适看着在刘妙怀中扭动着的乱跑说:“它顽皮,最爱各处乱跑,所以我给它取名乱跑。我常跟它说,乱跑,不要乱跑,可它就是不听。”
众人听了这话,都抿着嘴笑了起来。
这时,刘宣和冯茹走进室内,众人忙站起身来行礼。
刘宣见状,笑道:“今日家宴,无需多礼,都坐吧。”他说着,已经在主位上坐下。待冯茹在他身旁坐下后,他又笑问道:“你们适才为何发笑?可是有何趣事?”
话音刚落,乱跑就从刘妙怀中挣脱,在室内乱跑起来。刘妙忙开口唤道:“乱跑,不要乱跑!”
众人闻言又笑了。
刘宣开怀笑说:“原来如此。”
乱跑不知怎的就跑到了刘姝身边,她一下抱住它,笑着将它交给了身后的苏荷。苏荷抱着它起身,将它送回了刘妙怀中。
刘姝望着童稚无邪的刘妙,像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她的面容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
程昭一直偏头望着刘姝,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自己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尽管他还未同她说过一句话,可这几日独守空房的烦闷在此刻烟消云散,心中只觉得安适。他觉得奇怪,觉得自己很陌生,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这种小儿女的情怀。可他却并不反感,反而生出喜悦,觉得自己和这世间的人一样,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平常人。
刘妙对乱跑爱不释手,可她也明白乱跑不属于她,她应该将它还给它的主人了。她依依不舍地将乱跑递给刘适。
刘适却没有接,他慈爱地笑了笑说:“你既然这样喜欢,我就将它赠予你。我可是把它当儿子一般看待,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它。”
“多谢叔祖父,多谢叔祖父!”
刘妙欢喜得一个劲地道谢,又亲热地把乱跑搂在怀里。
张沁玉见刘适如此疼爱刘妙,心中感动不已,她娇美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她道谢说:“多谢皇叔父。”
刘宣打趣道:“皇叔父当真是割爱了。你这狗儿子可是比亲儿子更亲近。”
“哼,这是自然。我那亲儿子从前不是钻研造纸术,就是神神叨叨地胡乱写些什么,如今更是连踪影也寻不见了。我也就只有那些狗儿子陪着我解解闷了。”
刘适提起他的独子刘安来就一肚子气,他又看向对面的刘宵冷哼道:“如今连你都出席家宴了,他倒好,至今寻不见个人影!”
刘宵破天荒地进一次宫来,也想过会被说教几句,却未想到会是因为那个几年未曾谋面的堂兄。她典雅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算是对刘适的回应。
刘宣见状便让冯茹开宴。冯茹朝身后的念月吩咐了一声,念月便起身去了室外吩咐宫人上菜。
上菜毕,中常侍墨宝替刘宣倒了一杯艾酒。
刘宣端起青铜酒杯,笑说:“诸位,共饮艾酒,禳毒除病,平安康健!”他说着将酒饮尽。
众人见状,也都端起酒杯,共饮艾酒。
可刘姝却只是端着三足青铜杯装了装样子,她的嘴唇连那绿色的酒水都未碰到。她以前喝过艾酒,又苦又烈,极其难喝。
程昭将一切看在眼中,他勾唇笑了笑,伸手拿过她面前的酒杯,将杯中的艾酒一饮而尽。
刘姝这时才正眼看向程昭,她的目光从他俊朗的侧脸到滑动的喉结。她不敢再多看,自然地转回了头。他已经将空酒杯放回案上,她垂眼看着那空杯,想起成婚那日他留给自己的苦酒。
她想,他也因她而变了。
她心中愉悦,可却不想在脸上表现出来,但笑容却忍不住爬上她的嘴角。
刘宵将这夫妇二人的举动尽收眼底,她看着微勾唇角的刘姝问道:“姝儿,听闻太尉害你落入阳渠中,你可有受伤?”
室内的人都听见了这话,纷纷把目光投向刘姝,就连神思不定的刘渊也看向了她。
刘姝偏头看向刘宵,正想开口解释,可刘宣却先开了口。
“皇姊,这都是些流言斐语,爱卿如何会做这等事?”
刘宵看向刘宣,她笑说:“陛下倒是维护这个女婿。”
刘宣一脸坚定道:“这是自然,吾信爱卿,自然要维护他。”
“多谢陛下厚爱”,程昭拱手笑了笑。
刘宵在心底冷笑,暗自道:“不如你俩一起过活算了,何必惹得旁人眼红。”她垂下眼,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又大口大口地饮尽了。
刘姝也不再说话,默默地用起膳食来。
而冯茹看着那两对恩爱母女总是会想起异国他乡的刘娇来,那些精致膳食于她而言便味同嚼蜡。当她看向刘姝和程昭时,想到了一个词,貌合神离。她觉得这个词也很适合她与刘宣。如此想着,她便自嘲地笑了笑。
冯茹的这抹笑容,落进了张沁玉眼中。两人对视一眼,又很快移开眼来。
冯茹对于张沁玉如今只有羡慕,羡慕她貌美如花,羡慕她恩宠有加,羡慕她有个好女儿能承欢膝下。
而张沁玉也羡慕冯茹,可更多的是可怜她。她羡慕冯茹能名正言顺地坐在刘宣身旁,更可怜她没有夫君的宠爱,又失去了女儿的宽慰。
这时,有了些醉意的刘宵站起身来,说道:“陛下、皇后恕罪,我不胜酒力,便先离席去散散醉意。”
刘宣和冯茹让她自去,她道了谢,又看向刘姝说:“姝儿,你陪姑母去吧。”
刘姝倒觉得奇怪,自己和刘宵并不亲近,她缘何要自己相陪?难道是有事要与自己言谈。她看了一眼程昭,心中肯定这事与他有关。
她如此想着便起身答应,又向刘宣和冯茹告了辞,和刘宵出了望香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