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仇恨
中秋过后,连着下了几日雨,越发有了凉爽之意。
距地动那夜,已过了小半个月,洛京又是一片繁华之象。
这些时日,皇帝刘宣处理朝政甚感疲乏。这刚有好转之象,他便想要设宴寻乐,却不敢大肆宴饮,只是在宫中设下了家宴只请皇族中人。
皇后冯茹地动那日受了惊,中秋时又着了凉,这几日都卧病于床榻之上。
刘宣便将这宫宴交给了贵妃张沁玉。张沁玉虽从未操持过宫宴,却是欢欢喜喜地揽下了这件差事。在她心里,这似乎意味着她成了这座皇城真正的主人,她与刘宣的正妻一般无二。
宫宴那日,秋阳融融,天高气爽,是个舒心的好日子。
张沁玉将午宴设在了西苑的望香阁,阁外海棠林之后隔着一道石子小路有一片桂花林。这时节,正是金桂飘香之时,在那望香阁内也能闻到淡淡的桂香。
这场宫宴,张沁玉是用尽了心力操办的,宴上无论吃食、用具、摆设,乃至熏香都是无一不精致的。众人最为喜爱的,是那新酿的桂花酒,醇厚柔和,余香长久。
那逸老王爷刘适一人便喝了一整坛,宴还未散他便先醉了。他满脸通红地斜倚在凭几上,那随意的姿态一点不像个王爷。
望香阁外,乐府的乐人奏唱着温纯厚雅的《安世乐》,幽幽楚声悦人耳,动人心。
阁内,刘宣坐在主位上看着他那洒脱的皇叔父欣慰地笑了起来,他叹道:“还是叔父好,无杂事缠身,想醉便醉。”
张沁玉坐在刘宣身旁,她饮了几杯桂花酒面色微红。她望着他笑说:“陛下今日也可忘却烦忧,想醉便醉。”
刘宣笑着拉住了她的手掌,轻声道:“有你在,我便不烦忧。”他又看向刘适下首的陈子衿刘娴母女和她们对面的刘姝、刘妙。他觉得人有些少,不够热闹。他叹了口气说:“爱卿去了青州,淑妃不喜热闹,子深夫妇去皇后殿中侍疾,皇姊如今又流连于白马寺,我那堂弟刘安也不知身在何处,皇族的人越发少了。”
他顿了顿,看向刘姝严肃地问道:“姝儿,你何时能让我抱上外孙呢?”
刘姝正在饮酒,听了这话呛得咳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通红。苏荷忙上前替她轻抚着后背。
张沁玉见状,开口道:“陛下,公主面薄,你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
陈子衿也笑说:“陛下,这儿孙一事也急不来,缘分到了自然也就有了。”
刘宣闻声看去,他看着陈子衿身旁的刘娴又问道:“娴儿,你可有中意的人?告诉父皇,父皇替你赐婚。”
现下,轮到刘娴面红了,她摇头说:“女儿未有中意的人。”
陈子衿握住了刘娴的手,含笑说:“陛下,也是我有私心,想让她在我身边多留些时日,这婚嫁一事倒也不急。”
刘宣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而刘姝望着那亲密的母女二人不由得想起了她的母亲,心中不免怀念那不可挽回的幼年时光。
张沁玉劳累了这几日,又饮了几杯酒,自然感到疲乏困顿,现下不过强撑着,她便没注意到刘妙抱着那雪白的乱跑偷偷出了望香阁。
刘妙和乱跑相处得极好,一人一狗却像是亲姊弟一般。她去哪儿都带着乱跑,就连就寝也不肯放手。
刘妙穿着一身桃粉的衣裳,娇俏得如同春日枝头的桃花一般。她出了望香阁便将乱跑放在了地上,活泼好动的乱跑一得了自由便无所顾忌地跑了起来。
刘妙笑着追了上去,她跑得极快,那跟着她的两个十来岁的宫女倒有些追赶不上。
乱跑跑过海棠林,钻进了桂花林,在那林中撒欢吠叫。刘妙也提着裙摆欢欢喜喜地跑进了林中,口内还唤道:“乱跑,等等我。”
而那两个宫女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唤道:“公主,慢一点!”
刘妙听着她们的声音,忍不住偷笑。她想着她们平时树不让她上,水不让她玩,就想故意捉弄她们。她小声朝乱跑说:“乱跑,快一点,我们让她们追不上。”
乱跑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撒开腿跑得更快了。
刘妙紧紧地追赶着它,这般无拘无束地奔跑着,她心中多么的畅快呀。清风拂面,桂香袭来,她忘了这是皇宫,也忘了自己是公主。她只当自己是八岁的小女娘,是乱跑最亲密的玩伴。
一人一狗在林中乱窜,终究还是将那两个宫女甩掉了。
拐出桂花林,刘妙一下坐在了青石板地上,她喘着粗气却笑得格外欢喜。而乱跑也停了下来,伸出舌头趴在了她的脚边。
“粗鄙不堪,也配为公主!”
一道讥讽的女声传来,刘妙抬头看去,却见一素衣女娘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之上。
那女娘乌发松挽垂于身后,大气的面容上泛着醉酒的红晕。她周身散发着酒气,摇摇晃晃似要倾倒一般。
刘妙望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贤妃周云英。她惊讶地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是那不可一世的贤妃。而后她抱着乱跑站起身来,沾惹在她发上的桂花随着她的动作飘落到青石板上。
刘妙忍着心底的不适,依着宫规向周云英行了礼。可她却不等周云英开口就站起了身来,她微仰着小脸高傲地说:“酒醉醺醺,也配为贤妃!”她说着,朝左转身往望香阁的方向行去。
可行不多远,那好动的乱跑又从她怀中跳到了地上,撒欢一般地奔跑起来转过了那片桂花林,她又只好追了上去。
周云英的娴吟宫离西苑不远,她醉了酒,原本不打算来的她却独自寻着那幽幽的楚音一路寻到了西苑。她听了刘妙的话恼怒不已,气得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她望着刘妙那远去的背影,眼眸之中暗云翻涌。
自从她得知池彦的死讯后,每日每日都觉得万分煎熬。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何?为何会因二十年前曾爱过的人而这般痛苦?或许不只是因为池彦,还因为她自己的处境,她已然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瞧,她这个贤妃有谁在乎!一个孩子都敢如此对她!她还是张沁玉的孩子!宫中设宴,竟让那张沁玉操持,她一个舞姬出身的低贱之人有什么资格?她还竟敢打发人到娴吟宫来邀请自己,她不就是来炫耀自己过得有多好的吗?
此刻,周云英摸着手腕上的金镶玉镯,她对张沁玉的恨意从心底喷涌而出,那大气的面容变得狰狞起来。
那好不容易从桂花林中转出来的两个宫女被这样的周云英吓了一跳,她们立在桂花树下不知所措。
周云英站起身来,她抬手往右一指,冷冷说:“六公主追着狗往那边去了。”
那两个宫女屈膝道谢后,朝她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周云英走下石桥,来到一棵低垂的桂花树旁,她抬起手来,素色的广袖晃动。她猛地扯下一把桂花和绿叶。她紧握着手中的桂花和绿叶,看着那光秃秃的枝丫神情疯癫地说:“你害死我的孩子,害得我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她将手中的桂花和绿叶一扬,在那一阵芳香之中,大步向刘妙离开的方向行去。
宴散了,刘姝带着苏荷行过海棠林,走向右侧那片花开得更茂盛的桂花林。她自从看过朱娘子酿了梨儿酒后,便对酿酒生了浓厚的兴致。她喝了席上的桂花酒,便想着自己也酿一回。西苑的桂花极好,她想摘些回去酿酒。
她在一株繁盛的桂花树旁停下脚步,拿出耦荷色广袖中的绢帕,将它系成一个小兜子,用来装盛桂花。
苏荷也学着她的样,掏出自己的帕子来系着。她边系边笑说:“自从太尉走后,公主对酿酒一事越发上心,看了许多酿酒书,还亲自去请教酿酒师傅,不知晓的还以为公主要卖酒呢。”
刘姝抬起白皙娇嫩的手伸向那绿枝头,耦荷的广袖垂落,露出她手腕上那金镶玉的镯子来。她摘下几朵小巧芳香的桂花,转头看向苏荷笑道:“有何不可?”
她将手中的桂花放进兜子里,又说:“我不能老想着太尉,总得分散一下心神。等我学好了,我们未尝不能去开一家酒舍。到时,我来酿酒,你来卖酒,许能赚不少钱财呢。”
苏荷听到能赚钱,她那圆圆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也露出了梨涡来。她一边迅速地摘着桂花,一边笑道:“那公主可得好好学,酒酿好了才卖得上价钱,我们才能得更多的钱。”
刘姝含笑答应了一声“好”,她见那低处的桂花几乎被苏荷摘光,便转身走向另一棵桂树。她透过树枝,瞧见一抹素色的身影转过了远处的假山石。她转过树来心想着那是何人,为何会去那处。
这时,两只吵闹的云雀突然落到了刘姝身旁的桂树上。桂枝颤动,落下一阵芳香的桂花雨来。她一身耦荷衣裳,站在那淡黄的香雨之中。她恬淡地笑了笑,仰头看着那两只互啄的云雀问道:“它们这是干嘛?”
苏荷已走到了刘姝身边,她回说:“在吵嘴呢。”她眨了眨眼睛,又笑说道:“如今,太尉只怕是舍不得和公主吵嘴了。这洛京城只怕再寻不出像你们这般恩爱的夫妇了。”
刘姝的发上落了几朵桂花,她转身前行,边走边说:“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美好的总是不能长久。尽管我盼着能长长久久的,可或许并不能如愿。因而,我也不能将一颗心全部交付于他,免得往后若相离,割舍不下。”
苏荷跟在刘姝身后,她微皱着眉头说:“公主为何要想以后的事?不是徒增烦恼吗?以后的事谁又知晓呢?”
刘姝在一棵桂树旁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向苏荷说:“就因往后的事谁都不知晓,才要为自己留退路啊。世事总是难料的,怎能将一颗心全部托付给别人呢?”
程昭离开前问她,他若身死,她该当如何。她当时自然说的是实话,他走后她又沉思了许久。因为担忧她害怕了,她想,她或许不该再这般爱慕他,不然到离别之日,恐难承受那锥心之痛。谁也料不准往后会发生何事,男女之间的分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她决定只爱程昭五分,留五分给自己,毕竟他那般好,她可以爱他像爱自己一样。
苏荷并没有刘姝那般重的心思,她知晓她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知晓她是害怕了,可她却不愿她这般瞻前顾后不得快活。她劝说道:“公主何必想这般多,白白蹉跎了眼下的快活时日。公主以前不也说过,顺心而为,方得自在。我只望公主能欢欢喜喜的。”
顺心而为,也不过是在嘴上说说,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刘姝望着苏荷笑了笑,说:“苏荷,我自然会欢欢喜喜的,可是不能欢喜过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
这时,从山石后传来了几声惨痛的狗吠声。
刘姝和苏荷对视一眼,她们都想到了刘妙。她们适才出来时便未瞧见她,此时听着那狗吠声心中都不免担忧。
刘姝担忧得变了神色,她知晓那山石后有一方池水,池水之中曾淹死过两个孩子。她提起裙摆,向那山石后狂奔而去。苏荷也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山石之后,那绿枝低垂的石榴树下,周云英面色慌乱无措,她望着在池水中挣扎的刘妙猛地清醒过来。她心中的仇恨,因为慌乱和害怕而隐藏了起来。
她也不知晓为何自己会做下这等事,她训斥了刘妙几句,那只雪白的狗儿扑上来咬她,她一脚就把它踢到了水池中。那刘妙见状扑上来就打她,仇恨怒恼的烈焰燃烧得她失去了心智,她用力一推,把刘妙推进了水池之中。
周云英望着垂死挣扎的刘妙,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永不能忘怀的一幕,那水中挣扎的两个孩子总是在午夜梦回时折磨着她。当年,她为了让刘宣坐上皇位,和她的姑母合谋,亲手把那两个孩子推进了池水中。这么多年她想忘也忘不了。可是,如今为何又重蹈覆辙了?
她望着刘妙那双求救的眼睛心中感到恐惧。她后退几步又想像当年一样转身离去,可她却定在那里移不开腿,那午夜的折磨她是真的怕了。她不想再多一个人来折磨自己。她为了自己,忙在池边跪下向刘妙伸出手去,可惜离得太远,根本够不着。
刘姝转过山石来看到的就是此情景,她想也未想便一下跳进池水中。她手中装着桂花的兜子掉落在了青草地上。
这时,刘妙已经失去了意识不再挣扎。刘姝急忙游到她身边,又抱着她游回岸边。
苏荷早将手中的兜子扔掉,正跪在岸边,她从刘姝手中接过了刘妙。
刘姝以前虽溺过水却并未失去意识,她后来也只在书中看到过用灶灰埋人来救溺水者。她浮在水池中,仰头看向抱着刘妙的苏荷,焦急道:“快去寻太医!”
苏荷忙抱着昏迷不醒的刘妙起身往山石外跑去。
水池中的乱跑滑动着四肢游到了刘姝身边,它是认得她的。它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向她求救。岸高,它爬不上去。
刘姝一手抓起乱跑,将它扔到了岸上。它抖了抖身上的水,狂奔着转过了山石,追赶着刘妙而去。
刘姝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爬上岸来,她浑身都湿透了,藕荷色的衣裳紧贴着身体。她胸口起伏地坐在青草地上,用质问的目光看向那坐在石榴树旁的周云英。
周云英倒像是那个浑身湿透了的人,她抖个不停,摇着头目光飘忽地说:“我没有、没有,我是在救她。我在救她!”
刘姝已挣扎着站起身,一阵清风过,她冷得颤抖起来,她打消了向周云英问话的念头,转身朝山石外行去。
日在当空,秋阳融融,鸟鸣啾啾,周云英独坐在石榴树下。她心中惶恐不安。她想,若刘妙有事,刘宣和张沁玉只怕会要了她的命。她活着虽无趣味,可却是贪生怕死的。
石榴树上的一片黄叶落下,落到那还未平静下来的池水之中。很快,那黄叶随着流水远去,不知去向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