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死谏
次日,重云如盖,秋风拂树,黄叶纷纷飘零。
这样一个晦暗的日子里,皇帝刘宣下令免了早朝。朝臣们都知晓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陛下要包庇那杀人的凶手,他们的心中又怎能平?
太仆李翰如今虽是掌宫廷车马之事,但从前却是在掌监察弹劾的御史台任职,曾就御马一事大肆弹劾过程昭。可却因一场地动而不了了之。他当时颇有些心灰意冷,又为了亲人便离开了与上位者多有冲突的御史台。
如今又是一场地动,又是一桩违规乱矩之事,而皇帝又像当初包庇太尉一样要包庇贵妃公主,他心中为此激荡不平,因而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李翰年近半百,瘦削的面容上细纹满布,他的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他头戴进贤冠,身穿黑色官服,腰配银印青绶,面色肃穆地走进了他父亲李孝如的院子。
李孝如已是古稀之年,鹤发童颜的他跪坐在室内案后看着一册书简。一旁的烛火映照着他的面容,温暖又慈祥。
他素来以孝道闻名,当初便是因此举荐入仕,他曾担任过已故的圣仁皇帝刘寓的太子太傅,在百官之中颇有美誉。
他看向从晨光之中走进室内的李翰,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李翰下巴上那道明显的疤痕时浮现出心疼和无奈。他将书简放下,严肃地看向跪拜在地的李翰。
李翰三拜之后,跪俯于地垂泪道:“父亲,孩儿不孝!陛下荒唐,孩儿不愿再看朝纲不振,儿想以死纳谏,求父亲成全!”
李孝如闭上眼长叹一声,再睁开眼来时,眼中尽是坚定。他如何不明白李翰这些年来的苦闷隐忍,他的孩子本不该如此,本应随心随性。如今,他想做一回自己,他这个做父亲的又怎能不成全?
他用苍老却深沉的嗓音说:“浩明,你起来!你身为臣子,敢于纳谏,是为忠。你不顾生死,是为义。你当初为母侍疾而辞官,是为孝。你为免子女亲人忧虑而隐忍,委屈多年,是为仁。忠孝仁义,你占了个全,得子如此,还有何求?”
李翰已直起腰来,他深深地望着他敬重的父亲,眼中流下感激又眷恋的泪水。
李孝如伸出苍老的手,朝李翰招了招,他慈祥地笑道:“孩子,过来。”
李翰跪行至书案旁。
李孝如用皱纹满布的手掌摸了摸李翰已生华发的头。他用眼睛描摹着李翰的眉眼,恐日后不得相见,他想再好好看看他的孩子。
好一会儿后,他哽咽地说:“如今,你母亲已去,你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各自婚嫁。至于你的妇人她是个通情达理之人,有你儿女照看,自然是稳妥的。而为父,年已古稀,还有什么看不透的?你不必忧心,随心随性,做你自己吧!”
李翰垂泪后退,磕头道:“多谢父亲!”
李孝如的眼也湿润了,可他却决绝地说:“将我那口棺木抬上,好叫陛下明白你的决绝!你若身死,便在此安息!为父送你最后一程!”
李翰重重磕了一个头,沉重得让李孝如的心为之颤动。李翰决绝起身,弯腰拱手道:“孩儿去也,父亲保重!”
李孝如目送着李翰走出院门,而后他站起身,脚步不稳地行到房门口。他眼中落下泪来,他多想再看一眼他儿子的面容。可他不能,他是他的父亲,他怎能在此时乱了他的心!
我的孩儿,望你此去,秋风莫起,风雨不至,得偿所愿!
李翰面色肃穆,脚步沉重地步行至朱雀门外。他在宫门外跪下,他的奴仆将那口原木色的棺材放在他身后。棺材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音,让那些宫门禁卫也不由得动容。
奴仆退去,他们都知道这是属于他们主人的战场。
一路行来,引得许多官员百姓跟随观看。
那些官员议论:“这李太仆是要抬棺进谏,他一个掌车马的如何行御史之责?”
那些百姓议论:“这个官员当真是不怕死,竟敢将棺材抬到宫门口来,当真是罕见!”
李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上,他丝毫不在意那些议论。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谏书高高捧起,沉声呼喊道:“陛下,臣李翰冒死进谏,求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莫要再枉顾法纪,行包庇之事!请陛下交出贵妃公主,依法严惩,不可姑息!”
秋风骤起,拂动他黑色的广袖,可他决绝的心却不会动容。他孤身一人却决绝如斯,当真是可叹可敬!
生死虽重,可这世间却也有比生死更重要的!
消息很快传进了御史大夫的府中。忧虑愤懑的何执闻此信精神一振,忙命奴仆替自己换上官服。他刚将那银印青绶佩在腰间,他的夫人赵氏连鞋也未脱,便急匆匆地走进了室内。
赵氏是蜀郡人,脾性泼辣,言语直接。她年近四十,却仍旧肤白貌美。她瞪着一双美目,看着身穿官服的何执问道:“你这是做何?今日休朝,你穿什么官服?你莫非也要学别人抬棺死谏?”
何执这个连皇帝、太子和太尉都敢指责劝谏的人,却是个极惧内的。他被赵氏吓得胡须都抖了抖,抱着进贤冠退到了奴仆的身后。
“你们都出去!”
赵氏高声吩咐,那些奴仆闻言走出了室内。
何执孤立无援,只能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官帽朝她讨好地笑着,口内解释说:“夫人误会。有夫人女儿在,我怎敢抬棺死谏?只是,我身为御史大夫,行的是监察规劝之职责,如今却有人越俎代庖,我自然该去教训他一番,穿上官服也有威严些。”
赵氏如何不知何执这都是哄骗的话,她径直走到床榻边,拿起放在枕下的戒尺。她用那长长的戒尺指着他道:“你少说些废话!今日你就不能出这府门!”
何执深知赵氏脾性,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忙将进贤冠放下,走到她身边来揽着她柔声劝道:“夫人,若我今日不去,日后还有何脸面面对同僚?”
赵氏握着手中的戒尺,瞪着他说:“什么脸面?什么同僚?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你若竖着出去,横着进来,叫我们怎么活?芙渠才嫁去汝南袁氏,玉簪也要与程太常家的大郎议亲,你若发生不测,该如何是好?”
何执与赵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一名芙渠,一名玉簪。
赵氏的话音刚落,她的小女儿何玉簪便出现在了门外。何执见了她,如见了救星一般。赵氏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听这个小女儿的话。
何玉簪生得如同枝头洁白的玉簪花一般清新脱俗,她脱了鞋走进室内,恭敬地行了一礼。
赵氏却看着她冷脸道:“今日你来劝我,我也是不听的!这事关你阿父生死,不容妥协!”
何玉簪站起身来,她恬静地笑了笑,亲昵地唤道:“阿母。”她和何执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说:“您何故如此担忧?难道您不知,当今陛下最是和善仁慈,怎会要臣子的性命?您就让阿父去吧。阿父这是尽忠职守,是他身为臣子该做的。阿母如此阻拦,若让阿父失了尊严体面,阿姊与我在夫家也是抬不起头来的。”
赵氏最是疼爱两个女儿,她的大女儿是远嫁亦是高嫁,若无倚仗只怕日子艰难。她的心不免动摇,拿着戒尺的手垂落了下来。
何执见状忙弯腰拱手拜道:“请夫人成全!”
赵氏深深地看了何执一眼,而后将戒尺摔在地上,她转身看着门外道:“罢了,你去吧!”
何执闻言,又弯了弯腰,拜道:“多谢夫人!”他起身拿了进贤冠,又看向赵氏和何玉簪,他宽慰道:“我此去虽是尽忠职守,可也会顾念你们,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们勿忧。”
何玉簪笑了笑,屈膝说:“女儿知晓。女儿会做好阿父最爱的鱼脍等阿父归家。”
何执将进贤冠戴上,他口内叮嘱道:“切记,一定要选鲜活的鲤鱼。”
何玉簪笑着应下。
赵氏替何执整理着冠服,没好气地说:“要去尽忠职守的人还想着吃。”
何执嘻嘻地笑了笑,转身走出了房门。赵氏和何玉簪相携着将他送出了府门。
程昭和刘姝一道用过早饭后,他便打马去了南军营。他在军营内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
自他离开后,那脾气暴躁的伍仁便没了畏惧,他少了五千将士心有不平,便想着操练那没了统率的一万土军。可土军的司马却并不服他,言语之中多有冲突,那伍仁便将那司马打了一顿。如此一来,水土二军便有了隔阂,其间倒也动过手,还打伤了一些士兵。
程昭玉冠束发,一身秋波蓝广袖直裾,腰间配着黑鞘错金剑。他负手立于校场的高台之上,神色阴鸷,目光深沉。
高台之下,五万玄诡军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丁庆、余归北、元成、卜谦四人站在队伍前列,而祁墨和伍仁则是跪在地上。他们的身后还跪着水土二军中动手打架的兵将,有的人脸上还带着伤。
程昭将双手放置于身前,他左手旋转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祁墨,沉声问道:“祁墨,我将军中事务交给你,你就管成这般模样?”
祁墨眉头紧皱,嘴唇紧闭,他心中也是苦不堪言。他不明白程昭为何要让他来管这几万人,而那几个将军又岂是他能管得住的?他心中有谋略,可终究是威严不足,震慑不住。尤其是那伍仁向来看不惯他这文人做派,平日里有程昭和丁庆在倒还听他说几句话。可这些时日,伍仁心气不顺,哪里还会听他说话?他当初也不过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差事,如今办砸了他自己面上倒没妨碍,只是觉得对不住程昭的信任。
祁墨听了程昭的话,惭愧地抱拳道:“属下有愧太尉所托,请太尉责罚!”
程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冷哼了一声:“我是该狠狠的责罚你!你竟敢饶过那些打架斗殴之人,把军规置于何处?”
祁墨心头一跳,忙解释说:“属下不敢饶过他们。只是,属下威严不足,怕贸然责罚,引起更大的动乱。”
“所以,你是等着我回来责罚?”
程昭冷声质问。
祁墨不敢再辩,只能垂眼拱手道:“属下知错。”
程昭望着祁墨的眼中透着浓重的失望。他深邃的眼睛一转,目光落在脸上有刀疤的伍仁身上。
那伍仁与他对视一眼,忙心虚地垂下了眼。
程昭冷笑一声说:“伍仁,我看你如今只怕是连我也不服了!”
伍仁忙抱拳回道:“末将不敢!末将知错,请太尉责罚!”
程昭左手握住佩剑,沉声问道:“伍仁,军规第八条为何?”
伍仁惊惧地咽了一口唾沫,抱拳回道:“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你犯了哪几宗?”
“妄为是非,令其不和。”
伍仁的声音已然颤抖起来。
“你既然知晓,那便好,依军规处置,斩!”
程昭说着走下高台。
台下的人脸上无不失色,除了伍仁外却都不敢作声。
伍仁叩头在地,口内喊道:“太尉,属下当真知错了,请太尉饶过属下这回,属下再不敢犯!”
程昭大步走到伍仁面前,他铮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指向伍仁。
伍仁俯跪在地吓得胆战心惊,可他也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他闭眼咬牙道:“能死在太尉手中,我知足了!”
程昭笑着哼了哼,他抬起剑来朝伍仁砍下去。片刻后,他收剑入鞘。
众人看去,只见伍仁披头散发,沙地上散落着他的断发。
伍仁睁开眼来,发觉自己还活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额上冒出一层冷汗流进了他的眼中,他也顾不得擦,忙抱拳道:“多谢太尉!”
“断发为凭,以警效尤!若再犯,绝不饶你!”程昭扶着佩剑沉声说。他又看向站在旁边的四人,说道:“祁墨、伍仁各杖刑五十,丁庆、余归北、元成、卜谦,你们四人一同行刑,不得手软。你们莫以为自己就没错,我们是一支军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庆,那打架斗殴人等,便交由你按军规处置。”
那四人忙抱拳答应。
程昭又抬眼看向场中站得笔直的军士,他以威严的姿态,高声道:“玄诡军的将士们,我程昭心狠手辣,对于违反军规之徒绝不再手软!望尔等牢记军规,不得违逆!”
“是”,校场中的将士齐声呼应如山呼海啸一般。
程昭走后,那站着的四人便开始商议该如何行刑。
丁庆问道:“我们四个人,一人该打多少杖?”
祁墨站起身来,拍着衣摆上的沙土说:“一人二十五杖。”
儒将余归北摸着胡须,点头道:“正是。”
粗眉冷目的卜谦看向瘫坐在地上的伍仁,后怕地说:“我当时倒真以为太尉要杀了他。”
元成短小精悍,他冷哼道:“也是他活该,竟敢无视太尉定下的军规!”
伍仁瘫坐在地上,他看向元成瞪眼道:“少在这说风凉话,要打快打!”
丁庆摸着胡子笑道:“我们这就成全你。”他说着,便吩咐人搬来了长凳,拿来了刑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