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活阎王
深夜,洪庆宫东暖阁,宫女锦书欢喜地上前行礼。
“太孙妃,皇太孙殿下回来啦,太子妃请您前去迎候!”
铜镜里,是一个面容清冷,姿态高雅的年轻女子,早已卸了钗环,一头墨玉般的青丝翩垂于细腰间,宫女画屏正在替她梳理。
锦书见她半天没反应,忙又道:“太孙妃,真是太孙殿下回来啦!太、太孙妃?”
画屏透过铜镜偷瞧胡善祥的反应,胡善祥始终面无表情。
良久,胡善祥吐出了冷冰冰的几个字:“你去回话,我病了。”
锦书忐忑:“太孙妃,这可糊弄不了人,万一问起来——”
胡善祥掀眸,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唇瓣轻启:“那就说我病得爬不起来,快要病死啦!”
宫女所里,众人皆已入睡,子衿躺在枕上,手里轻轻把玩着某物。
皎皎清辉穿透雕花窗格,洒在墙壁之上,唯见壁上映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回忆起风雨中远去的光芒,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神秘微笑。
阴森可怖的镇抚司狱深处,一声声哀嚎惨叫不绝于耳,一名囚犯被高高吊起,长发披面,血肉模糊。
娇弱美人坐在一侧,眉眼低垂,拨阮唱小曲,曲调和着惨叫,听起来格外瘆人。
旁边椅子上坐着位清隽男子,剑眉英挺似远山,黑眸深邃若寒潭,一袭飞鱼服衬得他愈发冷峻孤傲,周身绕着一股凌厉阴鸷的气息。
他仰靠在椅背上,右手执茶杯,左手手指微曲轻轻敲击着扶手,喝茶听曲观刑,好不惬意。
此人正是锦衣卫指挥同知游一帆。
十三太保中的阿虎上前,恭声问:“大人,杨士奇已按旨释放,张鹤宁死不肯开口,这案子还审不审?”
游一帆缓缓走到囚犯面前,瞧着在重刑之下已奄奄一息的囚犯,勾了勾唇:“我当的地狱之主,掌管阎罗王殿,管你皇亲国戚、达官显宦,只要进了这儿,但有欺君误国、中饱私囊,必受铁锥火烧,严惩不贷。”他冷厉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囚犯。
因受刑而摇摇欲坠的张鹤费力启唇:“我,我冤枉。”
游一帆轻哂:“有一种味儿,杨士奇没有,方能平安出去,可是你有,所以呀,你出不去。”
听了这话,张鹤瞳孔骤缩,一脸诧异地看向游一帆。
游一帆轻描淡写道:“奸邪之味。”
下一瞬,烙铁深深刻在对方胸膛。
张鹤凄厉惨叫:“说,我说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位唱曲的美人许是害怕,身子止不住地颤抖,阮摔落在地。
游一帆踱步到瑟瑟发抖的美人面前,弯下腰,捡起了阮,拂去上面灰尘,重新塞进美人怀里,手上的血轻轻擦在对方脸上,弯唇哼笑了声:“赏!”
说罢便大笑离去,那美人双腿一软,吓得瘫倒在地。
东苑。妩媚娇俏的吴妙贤婷婷袅袅到了东苑皇太孙寝殿门前,还未开口,袁琦已笑盈盈地行礼:“奴婢给吴才人请安。”
吴妙贤矜持地点头,正要越过他。
袁琦状若惶恐,躬身上前几步拦住吴妙贤:“请吴才人恕罪。”
吴妙贤黛眉轻蹙,眸中浮过一丝不满。
她身边的丫鬟芳佩站出来帮自家主子说话。
“皇太孙南巡在外,一路风餐露宿,十分辛劳,才人奉太子妃之命,特来侍奉殿下,你竟敢随意阻拦?”
袁琦赔笑:“吴才人误会了,奴婢哪儿有这样的胆量,殿下此刻不在殿内。”
吴妙贤愣住。
确如袁琦所言,此时的朱瞻基早已在杨府书斋内倚阑看月。
杨士奇被赦免后,便从镇抚司狱径直回了杨府,推门入了书斋,惊异地发现斋内站着拱手肃立的侍从,满屋香气馥郁。
其中一名宦官向杨士奇行礼:“杨大人,皇太孙殿下亲来探望。”
杨士奇一惊,揉揉昏花的眼睛,茫然不知朱瞻基所在,连忙迎着宦官说话声,往北而拜。
“殿下!”
倚阑静立的朱瞻基闻声,转过头来,唇角弯了弯。
“杨师傅,我在这儿。”
杨士奇循着声音转身望向朱瞻基,不由更吃惊。
“殿下,您怎能轻车简从、微服出宫,万一有了差池,臣万死难辞其咎。更何况,陈芜刚走——”
“陈芜走后,我才想起这件要紧事,一定要与师傅说,便自己来了。”朱瞻基踱步上前。
杨士奇沉吟:“殿下放心,张鹤朝参失仪,皆一人之过,太子宽厚仁慈,赦免了他。有心人借此事大做文章,令陛下误会东宫有结党之嫌。身为东宫属员,理应为君分忧,纵身在狱中,也会守口如瓶,绝不牵连太子。”
朱瞻基摇头,抿唇笑了笑。
“镇抚司狱阴冷,我怕师傅的旧疾犯了,将太医送来给你。”
杨士奇愣住,这才发现身侧一太医向自己行礼,再看向朱瞻基,忍不住热泪盈眶,深深行了拜礼。
“殿下!”
朱瞻基俯身将人扶起:“不必多礼,快起来。”
翌日。尚食局大厨房内,众人围绕桌案整齐站立,面前摆放着各种食材。
王司膳端站于前列,向女使们讲解饮馔之道。
“诸位以长于烹饪入宫,于饮馔一道,皆有心得。但,学无止境。一道宴上,如何安排食单,如何掌握火候,如何调度味觉,便是座席的安排,上菜的次序,肴馔的摆放都有很多讲究。在我看来,饮食之道,首重食材。料不好,不成材,学会如何选料,懂得物尽其用,才能成为一个好的庖厨。”
随即以鸭肉向众人举例:“鸭肉娇嫩,蕃育署送来的这只,鸭皮已现出黑斑,显是运来时鸭子互相挤碰所致,这是不能贡上的。”
“你来选配料。”她的视线落在殷紫萍身上。
殷紫萍轻应了声是,而后在各式菜蔬中选择了笋。
正在擦洗灶台的子衿,不知不觉间,听得入了迷。
里间,王司膳瞧见殷紫萍选的食材后,摇了摇头。
“鸭去秋燥,养胃生津,可笋却以春冬二季为佳。值此季节,以笋配鸭,味道便落了下乘。世人每日都要饮食,却少有真正知味者。果腹之需,口腹之欲,养生之道,是吃的三重境界。所以时人常言,三世仕宦,方解着衣吃饭,便是这个道理。”
子衿听得入神,突然一女使喝道:“谁!”
子衿吃了一惊,连忙埋下头来。
前方一人若无其事地挪动一步,适时遮住他人的视线,子衿抬头,苏月华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很快,那女使揪着一小宫女从外头进来。
“王司膳,这丫头外头听着呢!”
王司膳皱眉,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看便要发作,谁料孟尚食踱步而来,众人连忙行礼。
孟尚食凝眸看向小宫女:“你是贡女?”
小宫女怯生生地点头。
“放开她!”孟尚食眼含笑意,语气和善,“多年以来,海外诸国陆续来朝,烹饪、医药、历法、冶炼、织造、建筑,但凡他们有所请,从不会遭到拒绝。为什么?天下匠人只是壶器,技艺则如藏于壶中的美酒,唯有传之天下,方能发扬光大、造福万民,我大明就是有这样的胸襟与气魄!”
略略一顿,她语重心长地向贡女道:“过来,若要学,便大大方方地进来学。”
小贡女欢喜极了,连忙向二位大人行礼道谢。
闻听孟尚食此言,子衿对她肃然起敬。
孟尚食睨了王司膳一眼,颔首示意她继续授课。
王司膳边做处理食材的示范,边向众人讲解。
“你们都要记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万物生长,必有规律,食必以时,不时不食。一旦食材过了最好的时节,非但失去自然的美味,还会损伤人的身体。当然,除四时之序,还有选用之别。雨露霜雪、海河井泉皆有不同特性,酿酒烹茶煮饭煲汤便各有选择。即便同一食材的不同部位,该怎么烹饪也都有讲究!”
众人跟着练习,殷紫萍习惯性地把所有的鸡鸭鱼骨架都收集起来,苏月华注意到了,颇为奇怪。
跟着王司膳学完饮馔之道,众人又来到大明宫内学堂听胡司膳讲授内治之道。
胡司膳端站于上首,神情专注严肃。
“即日起,你们要日日诵读两位贤后的教训之言,习内治之道,明祖宗之法,谨言慎行,勤勉任事。”
殷紫萍望着眼前徐皇后亲自编写的《内训》,压抑住满心的不安。
胡司膳继续道:“诸宫人之中,唯有通晓嘉言善行,养德性以修身者,才可为宫中女官。”
殷紫萍微咬下唇,当胡司膳看过来的时候,竭力装出镇定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