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平交易
草舍。
白金笙低眉顺眼地跪着,既忐忑又期待。
一旁的柿饼已吃了一半,朱瞻基在画画,头也没抬。
“字画上的污点是怎么去的?”
白金笙忙道:“回殿下,是去年运来的惠山泉水。”
朱瞻基笔停了一下。
袁琦最擅察言观色:“大胆,竟敢胡言乱语!”
白金笙故作镇定,解释道:“真的!那泉水尚未用细砂折洗过,仍有很重的杂味,还需再过一两个月,受足夜露的滋润,才能用来泡茶,奴婢送点心来时,见太孙殿下的书画受污,便斗胆一试,请太孙殿下恕罪。”
说罢,她深深地叩头下去。
朱瞻基眸色一黯,而后慢条斯理道:“拖出去,杖二十,逐出宫去。”
白金笙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太孙殿下!”
朱瞻基连眼皮子都未抬一下,神情淡漠如常,依旧专心作画。
两名宦官上前,将欲狡辩的白金笙带走。
白金笙重重叩头求饶:“殿下!奴婢冤枉!”
“奴婢知错了,殿下!殿下!”已被拖出殿外的白金笙哭喊求饶。
袁琦明显有些出乎意料,心想,方才殿下还好好儿的,怎说变脸就变脸了?
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主子,您这是——”
话音才落,就见陈芜掀帘进来。
“一个冒认功劳的人,心术不正,理当受罚。”陈芜走到案前。
朱瞻基没有抬头:“回来了?”
陈芜作揖行礼:“凡先前宫宴上牵连下狱的臣属,都已一一走访,送去财物,免他们衣食无着。殿下所料不错,官员俸禄太薄,几位大人又极清廉,若是奴婢不去,家里连过冬的炭火薪柴都没有。”
朱瞻基颔首。
袁琦明显不满陈芜受宠,压着嫉妒讽刺。
“你怎么知道那是冒名顶替,我可是亲口核实过的!”
陈芜正色:“去字画污点的不是惠山泉水,而是陈放三年的黄梅雨水,那惠山泉经过南方的梅雨,千里迢迢运到京师,存放至今,未满两年,那人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妙方。这宫女口口声声惠山泉,根本不通其中奥妙,却壮胆来冒认,不该罚吗?”
袁琦听后,连忙跪倒,心中忐忑。
“奴婢有眼无珠,奴婢有罪!请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去尚食局——”
他眼珠子一转,旋即就起身匆匆往外跑。
“慢着!”朱瞻基叫住他。
“殿下,还有何吩咐?”袁琦又退了回来。
陈芜上去研磨。
朱瞻基停笔,注视着画,画上只有一机敏可爱的小鼠。
他勾唇,不自觉微笑:“罢了!”
旋即丢下笔,起身,潇洒往门外走。
“走吧,我还要向皇爷爷请安!”
陈芜看向那幅画:“殿下,墨都研好啦,这画儿——”
朱瞻基顽皮地眨眨眼:“或许……有人会用!”
回到尚食局,孟尚食越过苏月华,走向另外两人:“怎么想到吊汤的呢?”
殷紫萍抢先开口:“孟尚食,我幼时家道中落,生活贫寒。酒楼有弃用食材,我见可惜便常常收集,后来发现不同的食材搭配,会有千变万化,各有独特的风味。”
孟尚食赞许地点头,又看向姚子矜:“为什么改用清水煮面?”
姚子矜郑重道:“尚食大人,素斋素席,一日两日,尚且新鲜,长此以往,实难过关。只用清水煮面,依太子之英明,联想到先前陛下的圣旨,很快便会明白,又怎会为难尚食局呢?”
孟尚食神色一凛,颇有深意道:“你入宫不久,倒像是对太子殿下非常了解。”
姚子矜从容应答:“圣上出征,太子监国,年年赈灾减税,安抚民生,他的仁厚之名,遍及国家每一个角落。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道呢?”
听了子衿这番话,孟尚食欣赏地点点头,果然不再怀疑。
“孟尚食,今日素斋多亏子衿,能不能别将她调走了?”殷紫萍语气恳切,满脸期待地看向孟尚食。
这时,一直沉默的胡司膳也开口替子衿说情:“大人,子矜非常聪明灵巧,真调去上林苑,未免太可惜。”
王司膳不满:“孟尚食!”
孟尚食没有理会王司膳,而是面带微笑地看向子衿:“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尚食局好好研习厨艺吧。”
一直被忽视的苏月华,面上难掩失落。
王司膳瞧在眼里,不由对她格外留意。
恰在此时,宫正司的宦官带人进来,向孟尚食行了一礼,而后指挥身后的小宦官:“去,将白典膳的东西收拾收拾,即刻遣送出宫!”
见状,众人皆难掩惊讶,唯有姚子矜若有所思。
夜里,弯月如钩,繁星点点。
廊下台阶上,子衿和殷紫萍相对而坐。
殷紫萍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子衿:“说实话!”
子衿不动声色地微笑:“清水煮面是没错,可那面是我先前用嘉兴送来的马皋鱼做的鱼面,虽无鱼味却极为鲜美!面汤以葱姜调味,压住鱼面本身的鲜味,他们又能查出什么?”
听她这么说,殷紫萍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子衿做鱼面时的情景。
揉、剁、再揉,让鱼肉在手里成团、成饼,而后上蒸笼,切面条。
思及此,殷紫萍瞪大眼,惊讶道:“我没瞧见你——啊,原来你早就准备好要为东宫解忧啦!”
子衿拿出药膏:“太子用素食是好事,但需给他适应的时间,不可操之过急。”
“别动。”她替殷紫萍的额头上药。
殷紫萍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想起额角在水缸上撞出了青紫,忍不住抱怨。
“那煞星简直闲得发慌,阴魂不散!”
子衿却神色如常,温声安慰道:“他是奉命监察东宫,我等不过无辜受累。”
殷紫萍轻哼一声:“早听说老皇帝不待见胖太子,连东宫多供应一口茶水都要过问,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用啦!”
子衿被她这番大胆言论惊到了,她环顾四周,幸好没人。
“嘘,你小点声。”她轻蹙眉头,冲殷紫萍摇摇头,旋即接着上药,“让我看看。”
殷紫萍轻“嘶”一声,推开子衿。
“不用!你教我读书,我帮你留下,这就是公平交易,互不亏欠,我可没求你救我!”
“好啊!”子衿抬手,在她伤口上用力一拍。
殷紫萍诶呦一声。
不远处,苏月华拿着一瓶药过来,看到她们二人坐在月下有说有笑,顿了顿,直接把药瓶放下就走了。
殷紫萍狐疑地盯着子衿,突然伸出手,用力拍她一下。
子衿捂头,蹙眉问:“无缘无故的,打我作甚?”
殷紫萍撇撇嘴,轻“啧”了声,一脸费解地盯着子衿。
“王司膳天天罚你,手在冷水里都泡肿了,没见你哭过。煞星要置你于死地,也没见你愤怒。回来这么久,连骂也没骂过他一句,你真是个奇人!”
子衿放下药瓶,淡然一笑:“女子言行,时时谨慎,言语不当,祸必从之。唯有静默从容,才合乎闺范。”
“救人时不见你谨慎?”殷紫萍小声反驳。
虽是小声嘟哝,却被耳尖的子衿听到了。
“非常之时,情非得已。”
殷紫萍没听懂,气哼哼道:“说人话!”
子衿被她气鼓鼓的可爱模样给逗笑了,她耐心解释道:“欢喜之时,笑一笑,旁人越发喜欢你。怒不可遏,更该笑,敌人还不生生气死?”
殷紫萍歪着脑袋思忖半晌,似懂非懂:“你应该狠狠痛骂那个煞星才对!”
而后仰头看向泼墨的夜空,恶狠狠地咒骂:“杀千刀的!猪狗不如!夭寿的贼骨头!”
子衿双手托脸,望着月亮,慢吞吞吐出一句:“非人哉!”
“什么?”殷紫萍眨巴眨巴眼睛。
子衿故意恨恨道:“《世说新语》里的笑谈,说他简直不是人哪!”
殷紫萍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当即捧腹大笑。
子衿轻轻一笑,突然站起身。
“我还有事,先走了。”
殷紫萍好奇:“这么晚了,你去哪儿呀!”
“取回食盒。”子衿随口回了句。
走廊处,苏月华回去的时候恰巧碰到孟尚食,她恭敬地向孟尚食行礼,可孟尚食脚步不停,并未多看她一眼。
待孟尚食走远,原本谦卑的苏月华才抬起头来,目光含怨地望向孟尚食的背影。
来到草舍,子衿发现去除污点的字画早已挂在墙上,墙壁上还挂着一支箫,想到那晚传来的箫声,她不由会心一笑。
她走到案头,看见朱瞻基作的那幅画,上面有一只憨态可掬的老鼠,正瞪眼望着她。
子衿略一思忖,便醒悟过来,原是借此骂她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呢。
案头是早已备好的笔墨,子衿顿时会意,左右四顾无人,关上门窗,点燃烛火,提笔便画。
而朱瞻基从乾清宫请安回来,便一路慢行,欣赏月色。
陈芜燃着一盏灯笼,在前方为他引路。
不多时,朱瞻基已近了草舍,隐约发现烛光。
陈芜扭头看向朱瞻基:“殿下--”
朱瞻基抬手阻止,快步上前,几步就到了门边,两人近在咫尺。
正低头专心画画的子衿突然闻听脚步声起,一时惊异,竟是转身要走,袖子一拂,蛐蛐罐儿落在地上,发出重重响动。
朱瞻基的手已经落在门上,眼看就要推门而入。
子衿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盯着门扉。
朱瞻基也听见了刚才异常的动静,他的手落在门上,停了一会儿,像是察觉了对方的紧张不安,慢慢又放下了。
“今晚月色正好,踏月去吧!”
陈芜诧异之际,朱瞻基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殿内,子衿听着脚步声走远,似失望又似松了口气,低头将蛐蛐罐儿捡起,蛐蛐儿不叫了。
琼苑小径处,陈芜笑着追了上去。
“殿下,刚才差一点儿,就能逮住老鼠了。”
朱瞻基停下脚步,展眉微笑。
“有这样一位素未谋面又不会聒噪的朋友,不也挺有趣吗?”
陈芜好奇,又问:“殿下不想瞧瞧,这位知情识趣的贴心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朱瞻基下颌微微扬起,嗓音淡淡:“罢了,还是不见为好,也许见到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