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中送炭
院子里,众人正在分食腊八粥。
殷紫萍深深吸一口气,一副陶醉的模样,姚子矜忍不住笑了,看殷紫萍专门挑核桃仁吃,特意把碗里的核桃仁都挑出来给她。
禾黍张望四周,奇怪道:“月华还没回来吗?”
方含英捧着腊八粥,陡然想起一件事,一脸紧张:“对了,你们没有人为游大人准备长寿面吧?”
众人七嘴八舌:“没有!我也没有!没有没有!太好了,躲过一劫!”
唯有子衿和殷紫萍二人面面相觑。
方含英向她二人解释:“昨日忙着准备腊八粥,竟忘记叮嘱你们,今日如果游大人来了,千万设法躲开他!”
殷紫萍疑惑:“为什么?”
闻宴桃神秘兮兮道:“从他任职起,腊八节这天都会来内庖,可为他制膳的人,三月内非死即伤,邪得很!”
禾黍也附和道:“尚膳监人人都说,腊八游阎王上门,无论如何躲开走呢!”
殷紫萍小脸顿时煞白,急了:“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方含英骇然:“你们、你们不会已经替他备膳了吧!”
闻宴桃不冷不热道:“腊八过后就是年,多留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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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朱棣又一次在看奏章的时候睡着了,发出沉重的鼾声。
黄俨窥视着苍老的皇帝,试图向前一步,谁料朱棣手中的奏章突然落地,吓了他一跳。
恰在此时,朱瞻基亲自送腊八粥入殿。
黄俨正要上前禀报,朱瞻基轻轻摇头,示意黄俨别惊动朱棣。
随后他将腊八粥递给小宦官,脱下自己的披风,轻手轻脚为朱棣盖上,谁知手一挨上朱棣的脖子,朱棣突然像被触怒的雄狮,狂暴地跳了起来。
“朕不惧你,朕谁也不惧,朕才是真龙天子!”
朱棣死死掐住朱瞻基的脖子,朱瞻基并不挣扎,只是用力握住朱棣的手,竭力让他镇定下来。
“皇爷爷,是我!”
朱棣陡然睁大了眼睛,赤红的脸上在短暂的惊愕过后,迅速恢复了冷静。
他颤抖的手松开了,跌坐在御座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旋即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朱瞻基连忙为他顺气。
黄俨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心惊:“陛下,宣盛太医吧。”
朱棣怒目圆睁,厉声道:“朕的身体很康健,宣什么太医!”
朱瞻基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闭口不提,示意黄俨将腊八粥端上来,亲自端给朱棣,温声道:“皇爷爷,今天是腊八。”
朱棣望着孙子,神情慢慢和缓下来。
黄俨悄悄退出了大殿。
就在他退出殿内的时刻,却不知道朱棣一双眼睛已盯上了他的背影。
朱瞻基顺着朱棣的目光望过去,若有所觉。
朱棣突然重重握住了朱瞻基的手,对他微微一笑:“孙儿,你也长大了,这天下的千斤重担,早晚要落到你肩头。”
朱瞻基弯唇笑了笑:“皇爷爷放心,还有父亲在。”
朱棣下意识地皱眉,冷哼一声:“朕就是看那痴肥的胖子不顺眼,半点都不肖朕!瞻基啊,你不要让皇爷爷失望。”
朱瞻基看了黄俨离开的方向一眼,哼笑了声:“孙儿何时让您失望过?”
“你小子!”朱棣猛然一拍他。
祖孙俩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黄俨与小宦官低语,小宦官点头,匆匆离去。
暮色苍苍,寒夜里,凛风肆虐呼啸,成群的乌鸦在树梢上盘旋,哇哇乱叫。
京郊外,停着一辆马车。
一长随掀开车帘,附耳过去:“王爷,宫里传来的消息……”
霎时,朱高煦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回到侍卫所,游一帆推门而入。
他的房间里毫无陈设之物,书架上堆满了散乱的各色古籍,博古架上放着宝船的模型,文房四宝俱全,只是都杂乱无章地丢在书桌上,重重书籍下压着洞箫一角。
发现桌上有一食盒,打开一瞧,竟是梅花粥和翠竹报春。
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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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砰砰砰,乾清宫正殿前的空地上,宦官们正在燃放爆竹。
黄俨满面春风地捧着吉盒进了乾清宫正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打开,满满都是柿饼、圆眼、栗子、红枣等。
朱棣站在桌前,将笔让给了朱瞻基。
朱瞻基蘸着朱砂写“福”字。
殿外,鞭炮声不断。
尚食局,方含英、闻宴桃忙着在门口悬挂桃符板、贴门神,姚子矜和殷紫萍把“将军炭”立在尚食局大门两旁。
禾黍带着香芹在室内悬挂福神、钟馗图,雪芦、玉脍在门檐窗台插上芝麻秸、门窗贴上红纸葫芦。
孟尚食带着王司膳走下台阶,她伸出手,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不远处,胡司膳冷冷窥视着孟尚食,嘴角勾起冷笑。
姚子矜左右看看,唯独不见苏月华,暗暗惊讶。
突然,殷紫萍蹦出来:“我在这儿!”
姚子矜拎起食盒,无意道:“月华近日好像常常不见人影?”
殷紫萍耸耸肩,一脸不在乎:“你管她呢!外面冷,地上又滑,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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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年底,才近午时,可天边阴云堆积,空中寒风凛冽。
不多时,白雪和着冰粒从天而降,漫天飞扬,朦朦胧胧,沿着重檐屋脊纷纷扬扬,将紫禁城覆在一片莹白中。
朱墙映着白雪,红白相间,耀眼极了。
子衿拎着食盒,迎着漫天飞雪来到草舍。
迎面走来一名小宦官,态度和善:“姚姑娘,殿下在琼苑赏梅,烦请您跑一趟,亲自把食盒送去。”
子矜不疑有他,点点头,便转身往琼苑方向去了。
凉亭外大雪纷飞,亭内却温暖如春。
朱瞻基抱着猫儿正在赏雪,陈芜在烹雪煮茶。
吴妙贤在奏琴,脚边还放着两个炭炉。
子矜拎着食盒要过去,被袁琦拦住了。
袁琦挡在子衿面前,笑模笑样道:“姚姑娘,请您稍候一会儿,容我去通报一声。”
“多谢。”子衿微微颔首。
袁琦进了凉亭,迟迟没回来。
姚子矜左等右等,在雪中黛眉、鸦睫、樱唇上沾满了雪,可是没有朱瞻基的吩咐,两名宦官迟迟不肯放她过去。
等来等去,拎着食盒的手都冻僵了,一直在颤抖。
远处,朱瞻基赏雪听琴,看起来惬意万分。
她垂下了眼睛,轻轻跺着脚,以此来获取一丝暖意。
朱瞻基望着大雪若有所思,压根没注意到远处的子矜。
袁琦有意教训子矜,回到凉亭里殷勤伺候,却是只字未提她来了。
陈芜端杯的时候,注意到了远处的“雪人”,心中虽惊讶,却欲言又止。
吴妙贤停下琴,软着嗓子嗲声嗲气:“殿下,您听了,觉得我的琴音可有精进?”
朱瞻基望着雪出神。
“殿下?殿下!您瞧什么呢?”
她站起身向朱瞻基走去,恰好陈芜送烹好的茶汤来,“不小心”洒了她一身。
“哎呀!”吴妙贤惊呼一声。
陈芜连忙请罪:“吴才人恕罪,奴婢一时不长眼,竟污了您的衣裳——”
吴妙贤要发作,瞧见朱瞻基回头望过来,便又装起了贤德。
“不妨事、不妨事,我回去换一身就是,殿下,请您稍坐坐,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在芳佩的陪同下离去了。
这时,陈芜才小声提醒:“殿下,尚食局的人来了。”
朱瞻基惊讶,下意识朝远处方向望去,便瞧见门口静立的“雪人”。
他紧紧皱起眉头,神色不悦。
袁琦狠狠挖了陈芜一眼,殷勤道:“奴婢这便去请。”
说完便小跑着去了,跑得太急,险些在雪地里摔跤。
很快,姚子矜进来了。
她将食盒放下,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又将所有菜色一一端出来。
朱瞻基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她的手,被那冰凉吓了一跳,连忙替她呵气。
子衿一时无措,只怔怔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朱瞻基再三呵气,只觉还是冰冷的,不由万分恼火。
“让你等你就等么,你就不会出声!还是你预备生生冻死,好叫我心里悔恨!我告诉你,纵然真的冻坏了,冻死了,我也绝不心疼。”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捂她的手。
姚子矜默默抽回了手,碰了碰菜盘。
“殿下,菜凉了,奴婢还是端回去重做。”
她说完,一样样又往回端。
朱瞻基听她这般说,心里愈发气恼,索性握住她的手腕。
“不准赌气。”
姚子矜连忙跪下:“殿下,天气过于寒冷,菜才会凉了,请您息怒,奴婢这就回去换。”
“姚子衿!”朱瞻基气恼极了。
陈芜和袁琦都识相地退了出去。
亭内寂静一片,能听见窸窸窣窣的雪声。
子衿默默跪在冰凉的地板上,低垂着脑袋,辨不清神色。
等了半晌,见朱瞻基不吭声,她默了默,索性大着胆子站起身。
“今晚是除夕宴,殿下若无其他吩咐,奴婢真的要回去了。”
她匆匆整理食盒。
朱瞻基冷冷望着她,一言不发。
直到她快要走出凉亭,才突然开口:“你非要如此,那我也只好直接讨了你,你还能以仆婢对待主人的态度来对待我吗?”
姚子矜突然回过头来。
朱瞻基认真地望着她。
姚子矜意识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便再次向他行礼。
“殿下,昨日我已正式升任尚食局的掌膳了。”
朱瞻基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语气略带嘲讽:“一个品级低微的掌膳,是你所求么?”
子衿面上不显,平静道:“当年女官王氏以学识品德闻名于世,圣上有意招为妃嫔,权妃更亲邀她同辇,如此荣耀,她却婉言谢绝,坚持要出宫还乡。圣上非但没有勉强,更在她还乡之日赐予重金,一时传为美谈。奴婢不敢自比贤人,但殿下素以圣上为榜样,圣上心胸如此宽广,殿下自也青出于蓝,又怎会勉强一介小小宫婢呢?”
朱瞻基定定望着她,须臾,突然笑了。
“亲口说出心悦二字,如今全忘了么?”
子衿白瓣儿似的面靥上端的是宠辱不惊。
“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是君上之心,真与我心相知么?”
朱瞻基一怔,待回过神来,挪眼去瞧她。
子衿掀眸,迎上他沉沉的目光,唇瓣翕动:“殿下身居高位,世间的一切,无不唾手可得。所以,您从未懂得何为尊重,何为真正的爱慕。奴婢纵然身份卑微,亦不敢将心尽付。”
说完,她向朱瞻基行了一礼,匆匆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