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平安无事
大厨房内守岁烛燃着,却无人有心玩闹,众人都忧心忡忡地枯坐着。
殷紫萍头一点一点的,渐渐闭上眼,靠在姚子矜肩头睡着了。
苏月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如同雕像一般独自坐着,面容苍白、眼神空洞。
子矜看她神情凄楚,想起身去安慰她,本来似乎熟睡的殷紫萍眼睛都没睁开,直接把她按回去。
她本打算不理,谁知殷紫萍抓得更紧,只好坐了回去。
方含英快步进来,众人瞬间紧张起来。
直到方含英说出那句“平安无事”,众人一下子欢呼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逃过一劫!怎么回事,真的不再追究了吗?”
人群中,唯独苏月华怔怔地愣在原地,眸中蕴起一片水雾。
翌日,宫内处处燃香、放纸炮。
尚食局的宫女们合力抬起门闩,往地上连抛三次,欢呼雀跃。
“大吉大利,平平安安!”
胡司膳、王司膳走下台阶,众人一拥而上,行礼,拜年。
“恭祝大人身体康泰,万事皆意!吉星高照,事事顺达!”
方含英、闻宴桃等人端着一盘盘饺子出来供大家分食。
苏月华越躲越远,最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子矜望着她离开的背影,不意殷紫萍塞了一只饺子堵上她的嘴:“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吉祥如意!”
子矜扯了扯嘴角,可还是担忧苏月华,频频向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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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也在吃饺子,吃着吃着,突然停住,吐出了一枚铜钱。
然后,第二枚,第三枚。
陈芜和袁琦瞠目结舌。
朱瞻基吃得心烦,将碗推过去:“赏你了。”
“奴婢谢殿下的赏。”袁琦捧着碗,幸福地叹息,“整个紫禁城的福气,怕是都在这一碗扁食里了。”
他不敢当着皇太孙的面吃东西,背过身去,埋头吃饺子,可是吃一个空的,再吃一个还是空的。
陈芜看朱瞻基神色,勾唇笑笑:“殿下有烦心事?”
朱瞻基抱起在脚下打转的猫儿,温柔地轻抚:“有些事,我是成竹在胸、游刃有余,可有些事,无人教过,也无从学起,可真叫我为难啊。”
陈芜诧异,正思忖朱瞻基言中之意时,袁琦却捧着个空碗,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引来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他。
袁琦委屈巴巴:“一个福气也没有,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朱瞻基和陈芜对视一眼,笑出声来。
陈芜轻轻拍了拍袁琦的肩头,以示安慰。
寒风似刀,星稀的除夕夜,又冷又暗淡。
游一帆提着风灯,行色匆匆,被苏月华拦住。
苏月华愤恨地盯着他:“是你,为什么故意陷害我?”
她抬手便要挥游一帆一耳光,被他一把攥住。
苏月华眼眶微红,强忍着泪意,倔强地盯着他:“我们无冤无仇,你怎能——”
“这是公平交易。”游一帆打断她的话。
苏月华怔住。
游一帆嘴角噙着淡淡的笑,笑意促狭又凉薄:“你替我办了桩事,而我,也替你拿到了尚膳监的膳单。”
苏月华愤怒至极:“你知不知道,我几乎成了杀人凶手?!都是你的错!”
她拼命捶打对方,却被游一帆单手轻轻一推,跌坐在地,不小心衣袖破损,露出手臂大片被烫伤的痕迹,毁了那片无瑕的雪肤。
游一帆正要走,却在看清她手臂上的伤痕后,突然怔住。
苏月华惊恐地掩饰伤痕,连连退去,几乎蜷缩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几近哽咽:“不要看我,走开!”
游一帆慢慢靠近了一步。
苏月华身子微微颤抖:“不要过来……你别过来!”
“谁伤的你?”游一帆蹲下身,轻声问她。
苏月华低下头,一语不发,潮水般的记忆涌入脑海。
七岁那年,有一日,她揭开笨重的锅盖,灶上大铁锅内热水沸腾,可因着年幼而身高不够,必须踩着板凳,往铜盆内舀水,可那铁勺又沉又大,她两条细瘦的胳膊,根本舀不动,刚想放下歇歇,就被怀着身孕的继母发现。
继母抓起滚烫的铁勺,劈头盖脸地打她。
“诚心找不痛快,就跟你那个杀人的亲娘一样!”
年幼的苏月华凄然大哭。
“我娘没杀人!”
她那继母冷笑连连。
“犯妇之女,还敢顶嘴!叫你顶嘴,再顶嘴!”
苏月华躲避,拼命辩解:“我娘是清白的,她是被冤枉的,她没有杀人!她没有杀人!”
童年的辩解声声入耳,苏月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可她哭着哭着,却觉得自己无比可笑,原来多年的坚持,根本就毫无意义,还要让眼前的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狼狈。
苏月华回笼思绪,凄然一笑:“你说得对。”
时间静止了一息,游一帆怔怔地凝视着少女,神色复杂。
苏月华卷翘的长睫上挂满泪珠,唇瓣紧紧抿着,极力忍住不哭出声。
“我不是毫无察觉,却故作不知。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站在险地,有没有人会发觉。向来循规蹈矩的我做错了事,会不会有人肯谅解,哪怕只有一个人都好。只是我没想到,这个错误要以人命为代价。是我的选择,与他人无尤,你走吧。”
察觉远处巡夜宦官的打更声,她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可刚才扭到了脚踝,膝盖又发软,连站都站不稳。
游一帆上前把人扯了起来:“你可以尽情地憎恨我,今后,不要再把别人当成你活着的希望,回去吧。”
苏月华怔住。
游一帆转身要走,却突然停住,随手将原本提着的风灯塞进她手里,然后快步离去。
苏月华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下意识望向在风中摇摇欲坠的火苗……
冷风里,子衿手持灯笼在门口等候、张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摸了摸发寒的手臂,可却迟迟不见苏月华归来。
殷紫萍快步出来,不由分说把人往里一扯,砰地一声甩上了大门。
苏月华拎着风灯回到尚食局,远远望着孟尚食的房间,几次要上前敲门,却鼓不起勇气。
一道陌生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外,她疑虑之余,快速躲进角落里,探身去瞧,就见孟尚食恰好打开了大门,朱高煦竟然不请自入。
看见这一幕,她心中万般愧疚尽数化为愤恨,她扭头便走。
孟尚食挺直腰背静立于窗前,满眼厌恶地看着朱高煦。
“该还的人情,我已经还完了,王爷还想怎样?”
朱高煦突然握住她的手,一脸认真:“同我一道走吧!”
“你说什么?”孟尚食定定望着朱高煦。
朱高煦哽咽了一瞬:“我娶你。”
孟尚食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出声,一把推开了朱高煦:“妻子尸骨未寒,丈夫便能轻易许诺,你所谓的真心价值几何?告诉你,我就是要做尚食,终有一日,我还要成为天下女官第一人。”
朱高煦笑了:“哪怕现在你被太子妃罢黜?”
孟尚食瞪红着眼,倔强地说着:“对,哪怕我现在跌落泥潭,我也绝不会忘记初衷。”
朱高煦退了两步,仔细打量着孟尚食:“好!记住自己的话,别给我笑话你的机会!我,走了!”
他说完,便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却又止步,忍不住回头:“保重。”
孟尚食没有回头,她的目光,落在了房内那些图谱和不知名的野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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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葬岗。
游一帆失神地望着那块墓碑。
不知怎的,突然就莫名地忆起,郑氏带着童年的他守岁,玩纸炮,去大街上看杂戏的画面。
他眼底隐现泪光,身后脚步声传来,他没有回头,而是将酒洒在母亲的墓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父王。”
朱高煦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游一帆不躲不避,硬生生扛了下来,倒退了两步,抬头,冲着朱高煦轻笑一声。
“您都知道了。”
朱高煦怒不可遏:“除了你,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公然对王妃出手。朱瞻礼,你太放肆了!”
游一帆神色自若,脸上没有半点悔意。
“我说过,绝不放过始作俑者。”
朱高煦越说越气,抬起手来。
“她为此事追悔至今,这次专程来见你,你这畜生……”
游一帆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种痛苦与厌憎交织的复杂眼神令朱高煦心神一颤。
这巴掌最终落不下去,他颓然地放下了手。
“看来,你也不会同我回去。伴君如伴虎,你是个聪明人,但当今圣上最不喜欢的就是自作聪明,我离开京城以后,不必传递消息,顾好你自己就行!”
游一帆没有出声,迎着冷风定定站在墓碑前,年少时苟延残喘的记忆似热浪般在他胸腔内汹涌翻腾,灼得他心口疼。
他回笼思绪,自嘲地笑了笑。
“父王的教诲,儿子记住了。公务在身,先行一步。”
一句冷冰冰的道别,令朱高煦隐含期待的心瞬间沉落下去。
朱高煦定定地望着游一帆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久久才回神,他转过身,望着冰冷的墓碑,发出了一声沉痛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