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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龟苓膏

沉沉夜色四散开来,幽幽清月栖息于梢头。

月光下,苏月华静坐于树下,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先前在乾清宫发生的事。

当时入殿后,她微松了衣领,可陛下对这样刻意的引诱视而不见,反而轻轻拉好她的衣领,笑着向她说:“朕想起来了,那时的素斋是你亲手做的。好孩子,别走旁门左道,今后更要用心制膳,嗯?”

苏月华回神,颓丧地低下头。

她打开了一只包裹,里面的钗环、衣物都是熟悉的旧物。

游一帆将包裹交予她时,曾说师傅归乡不久,被发现自缢身亡,而包裹里的东西便是她的遗物。

苏月华打开衣服的夹层,里面藏着一本染血的小册子,里面有一行字:

月华,这是我一生制膳的心得,也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盼你有朝一日实现夙愿,成为天下第一的庖厨。

苏月华紧紧抱着包裹,一拳抵住唇畔,抑住几乎流泻而出的哽咽,再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却变得更加冷硬坚定。

“师傅,无论孟氏还是胡氏,都没有资格做尚食。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早日心愿得偿。”

夜半时分,胡尚食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惊魂未定。

梦里,王司膳在简陋的房舍里,借着微弱烛光编写食谱,突然有人从背后以绳索勒住她的脖颈……

良久,她望向一室黑暗,喃喃自语:“遥清,不要怪我……”

翌日,融融暖光穿过苇帘,将架上的菜蔬照的葱浓翠绿。

苏月华远远望着厨房里的子衿,对方一直在熬龟壳,令她困惑不解。

玉脍察言观色:“苏司膳,她已经熬了十余个时辰了,便是殷紫萍要帮忙,她都不肯答应。听说卫王变着法子挑剔膳食,想必这也是她为了讨好卫王特意准备的!”

苏月华轻“嗯”了声:“继续盯着,若有什么异动,即刻来报。”

吩咐完,她便离开了。

火炉边,子衿还在熬龟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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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兴冲冲地赶到乾清宫,向朱高炽行礼。

朱高炽露出笑意:“来得正好,陪父皇同品美食。”

朱瞻基捧着手里的《戏猿图》奉到皇帝面前,温声道:“父皇,儿臣有一幅画,一直想邀父皇共赏,往日却从无机会……”

朱高炽颔首:“好好好,先坐下,膳后朕再细看。”

朱瞻基笑着应是,他将《戏猿图》小心地放在案上,旋即在一旁落座。

朱高炽品尝灯灯肉,忍不住连连赞叹:“炖得如此酥烂的肉,朕还是第一次尝到,你的厨艺果然非凡!”

眼见吃了一块又吃第二快,朱瞻基提醒:“父皇,猪肉肥腻,不可多食。”

苏月华微微一怔,而后连忙附和道:“太子所言极是,所谓虚则补之,寒则温之,冬季以羊肉温补脾胃,可治肺虚劳损,正合时宜,您不如试试这道羊肉?”

闻言,朱高炽依依不舍地放下灯灯肉,又去吃山煮羊,抽空看朱瞻基。

“别光坐着,你也尝一尝。”

朱瞻基只尝了一块,不免有些意外:“羊肉太腥膻,厨师往往重盐重味去压,可你这道菜调味清淡,全无羊膻,凸显了羊肉原味,汤汁又异常鲜美,这是为何?”

苏月华微笑:奴婢特意加了杏仁同煮。

朱瞻基颔首,目光却还是盯着自己那幅画,一心盼着朱高炽早日用膳完毕。

苏月华呈上一杯茶,柔声道:“陛下连日来多用荤腥,不如用罗汉果茶清火去躁?”

朱高炽连连摆手,将茶推到画轴一边,完全沉浸在美食的海洋里。

苏月华还要再劝说,刘公公突然惊呼一声:“陛下?!”

朱高炽手一摸,鲜血从鼻腔内涌了出来。

苏月华骇然:“陛下!”

朱瞻基快步上前:“父皇!父皇!”

众人都涌上去,茶盏倾倒一旁,迅速染湿了画卷。

不多时,游一帆匆匆领着赵太医进了乾清宫。

苏月华跪在殿外,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乾清宫寝殿,朱高炽保持稍向前倾的姿势,刘公公跪着用帕子替他掩住不断出血的鼻子。

小宦官端着一盆凉水,赵太医以手指沾了凉水,轻轻拍打朱高炽的风府穴,温声道:“陛下这是肺气过热,才会气血上逆,哎,陛下别动,千万别动。”

朱高炽的鼻血慢慢止住了。

游一帆始终安静地跪着。

朱瞻基眉头紧皱,担忧道:“赵太医,父皇为何突发病症?”

赵太医收回手,望着桌上的膳食:“太子殿下,陛下舌苔黄腻,鼻腔热烘,又时常口干舌燥,都是肺火过盛之兆,平日应用清热凉血之物才是啊!”

闻言,朱瞻基回头看向朱高炽,温声提醒:“父皇可听见了,荤腥油腻的膳食,不利于龙体康泰,万不可再进!”

朱高炽不吭声,只接连叹气。

宦官进门来报:“尚食局孟尚食求见。”

朱瞻基颔首:“让她进来吧。”

孟尚食领着子衿进来,行礼:“听闻陛下龙体不适,奴婢深感惶恐,特意备下清火润肺之物,待太医看过后,再请陛下服用。”

朱瞻基第一时间越过众人看向子衿,却在她望来时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子衿低头,打开食盒,取出一碟子龟苓膏,当着朱高炽的面撒上蜂蜜,又浇了一层桂花,才呈送到御前。

朱高炽看到这一幕,不由自主想起当年同样的场景。

炎炎夏日,他燥热不安,是郭侧妃亲手呈上龟苓膏,又特意浇上桂花蜜。

朱瞻基低声询问:“赵太医,陛下此时可进药膳么?”

赵太医仔细检查后,连连点头:“龟苓膏滋阴润肺,清热败火,正宜陛下体质。先前臣便想开这道药膳,只是熬制龟壳需要十来个时辰,委实怕耽搁了陛下的病情,还是孟尚食考虑周到!”

游一帆盯着子衿,目光充满怀疑:“尚食局这份周到,着实来得巧啊。”

孟尚食嘴角挂着浅笑,不慌不忙道:“从前每逢夏日,宫中多用此物去燥,卫王殿下最近总说喉痛心热,尚食局才特意制作备用,今日便派上了用场。”

听了这话,朱高炽再次望向龟苓膏时,不由出了神。

孟尚食自是将朱高炽脸上神情捕捉了个一五一十,她嘴角露出笃定的微笑。

子衿低眉顺目,毫无存在感。

朱瞻基听到卫王二字,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出声提醒:“父皇,还记得您曾经答应过儿臣的话么?”

朱高炽的心猛然一颤,看向了朱瞻基。

朱瞻基目光炯炯地看着朱高炽,眼底有对父亲的希冀和祈求。

在儿子和郭贵妃之间,只能做出唯一的抉择。

最终,朱高炽歉意地看了朱瞻基一眼。

“传旨,宣郭妃上殿。”

朱瞻基看着满是歉意的父亲,目光不自觉落在了那幅不知何时滚落在地的画上,下意识倒退了两步。

朱高炽眸中浮上愧疚之意:“瞻基?!”

“儿臣告退。”朱瞻基静默一瞬,嗓音淡淡,随后匆匆行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衿看向被所有人遗忘的那幅画卷……

郭贵妃刚一入殿,便匆匆跪倒在朱高炽的脚下,朱高炽面若寒霜,一言不发。

殿内众人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子衿悄悄捡起地上的画卷,走到门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郭贵妃紧紧握住朱高炽的手,额头贴在对方掌心,泣不成声。

朱高炽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忍住,手轻轻落在了她的发上。

乾清宫外,孟尚食看到远远跪着的苏月华,仿佛没瞧见似的匆匆离去。

子衿脚步停顿一瞬,与苏月华的目光碰上,终究没有多言,快步跟着孟尚食离去。

这一刻,无尽的羞辱涌上心头,苏月华的手紧紧攥起。

夜幕渐渐落下,庄严奢华的紫禁城里,一盏又一盏的宫灯亮了。

苏月华一瘸一拐地经过宫道,因为过于疲乏,站都站不稳,忍不住扶住宫墙。

迎面突然亮起烛火,她抬头望去,却是郭贵妃坐在仪仗上,正高高在上地望着她。

郭贵妃一言未发,玉京已向宦官使了个眼色,两名宦官扑上去,直接将苏月华压着跪倒在地。

苏月华拼命挣扎:“贵妃娘娘,您要做什么,你们放开我!放手!”

郭贵妃把玩着红色的蔻丹,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苏月华大喊:“放手!放开我!放开!”

她被迫匍匐在地,露出一双纤纤玉指。

黑漆漆的夜里,玉京似是索命的无常般,阴恻恻道:“动手。”

话音甫落,宦官拔出匕首,便要斩断苏月华的手,苏月华第一次骇得脸色惨白。

“贵妃娘娘,不要,求求你不要!我什么惩罚都可以忍受,不要毁掉我的手,不要毁掉我的手,不要!不可以!”

她拼命地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郭贵妃在月下微笑:“身为庖厨,便该好好制膳,整日痴心妄想,念着攀龙附凤,这双手——自然留不得了!”

苏月华哭得声嘶力竭:“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您留着我的这双手!娘娘,求求您,求求您!”

玉京向宦官一点头,那闪着寒光的匕首眼看要落下。

在这一刻,苏月华感受到彻骨的绝望:“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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