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针渡淤妙手正骨
太医署中,郭威端端正正坐在桌前,认真地写着奏章。
在旁磨墨的周世乾眼睛一瞥之下,余光看到那些已经写好的字,书作颜行,铁钩银划,力透纸页,如龙腾虎跃,烟霞满纸,心里先是赞了一声“好字”,不由自主地看一眼郭威,对这行伍出身的高官也多了另一种钦佩,朝廷中许多人都说郭院判智勇兼备文武双全,如今看来竟然真的是名不虚传!——须知这年月不要说很多普通人不识字,就连军中许多高级将领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更不要说能写一手好字;可心里接着便扑腾跳了一下,急忙转头不敢再看,低垂着眼眉只瞅着砚台,却暗自寻思:不知这郭威要上奏的是什么事这么着急,眼看着元日大朝会马上就快要开始了啊,竟然连这一会儿都等不得了吗?
像金正纯、周世乾他们不是朝官,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大朝会的,他们的上司太常寺卿才有资格;而郭威则是朝官,参加朝会时排班或许还能排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周世乾不由得又羡慕起来;但这又没法,像他们这种以医入仕的官员,在仕途上走到现在这一步,也就基本到头了,家里虽然温饱甚至小康也用不着发愁,可就是难以再有升迁;若是有个什么差错,还会因此落罪,这也是许多文武官员虽然离不开他们这些太医,却也瞧不起他们这种技术官员的原因。
这边郭威聚精会神地写着奏章,那边集中精力一心用针的金正纯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可见其心力耗费之巨。随着他手中一根空心金针在薛平平脑袋上缓缓转动,金针顶端竟然冒出点点黑血。金正纯连话都没说一句,眼神也没一个,旁边的医博士便默契地拿着一条干净的布巾,小心翼翼地将那黑血揩去。
郭威写得也很快,奏章不长,不过三百多字,但已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全部写上。其中并未添油加醋,只是将自己所遇到的、所查到的一些事,明明白白写出,即使皇帝有什么疑问也能很容易的查证。至于这奏章递上去皇帝看后会怎么想,有极大概率会被他的奏章所引导!
——这才是真正拥有大智慧之人的做为。毕竟皇帝想要的什么东西,他最清楚;怎么寻找那东西,也是他亲历亲为了好几年;这几年来他为了此事与妻子不惜扮成僧尼,以江湖身份暗访密查,费了多少心力,亲口交办此事的皇帝当然也清楚!那些横插一手想要抢功的人,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回或许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郭威将写好的奏章在炭火盆上烤了一下,干了之后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转头看金正纯施针。
周世乾上前亲手将笔墨纸砚收拾起来,又命人换上热茶汤。此时所用的茶汤,与后世用开水沏泡的茶水不同,茶叶要研成细沫,放进水中煮开,还要加进许多香药、葱姜、动物油脂之类,与千年后蒙民藏民等边民所用的酥油茶差不多少,与某些地方的特色小吃油茶类似,宋时点茶斗茶也是用的这些茶。至于大行于世的冲泡类绿茶、红茶,还得好几百年才会出现。
郭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虽然太医署或太常寺的茶汤是人所共知的笑话,但那是指的滥竽充数的药汤,人家真正冲泡好的这茶汤鲜香可口,暖人心脾,但他心思又怎会在茶汤上,目光全聚在薛平平身上,一颗心也几乎提到喉咙眼儿上。
薛平平脑袋上如丛林般插着十几根金针,其中一根空心金针上头不时冒出点点黑血,被做为助手的医博士用小白布条揩去,看得郭威这见贯大世面之人都有些心惊胆战。直到金正纯用完针,将金针全部取下,命手下取走处置,他又用手在薛平平头上按摩一阵,方停了下来,坐了回去稍歇。旁边医博士急忙端上热水、手巾,让他洗手、擦汗。
郭威一颗心方才重新放进肚子里去,他干咽了下喉咙,心情平复下来,拱手谢道:“大令神针,以前只是耳闻,如今有幸亲眼目睹,果然名不虚传!”
金正纯用手巾擦了擦额头上汗珠,一边洗手一边答道:“院判过奖,下官也只是凭着祖传的这手本领,才能在太医署立足啊!”他是内科名家,又不是只会金针这一手,当然是自谦。
郭威摇摇头笑道:“大令才是过谦了呢!只凭这手神针,也能救治无数病患,可真的是功德无量!”
两人一个真心赞誉,一个连连自谦,相互间有些客套,气氛也有些微妙。
此时外面来报,说郭院判家里来人。金正纯看郭威,郭威笑着说道:“想必是内子不放心,派人来打听下详情。”便让门子将人带过来。来人见了郭威等人急忙见礼,郭威见是老管家郭贵义便随和地问道:“什么事?”
郭贵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郡君不放心哥儿,让小人来看看。”这是当着外人,他口中便叫自家主母的官称。
郭威是正四品上的朝官,妻室自有朝廷封诰,乃是郡君。
官员达到一定级别,会被朝廷追封其先辈和家人,也就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根据官员本人的品级和差遣赐封其父母妻子,郡君便是郭威这一级别官员妻室的诰封,也会有朝廷按品级颁发的俸禄;其子也会有相应的荫官,但不到年龄不会有实职差遣,而且没有俸禄;亦会对官员的父母给予诰封。
至于诰命夫人之类,郭威官职品级再进一步还差不多,所以夫人一词,并不是富贵人家女主人这时候的通称。平民百姓家一般称其当家主母为“大娘子”,官员家庭一般称其为“太太”,官员母亲便是老太太,如有朝廷赐封,也可称其诰封。至于未成年的儿女,则称其为哥儿、姐儿,或再加上其乳名或排行。
郭威转头看向金正纯、周世乾二人。金正纯与周世乾对视一眼,便郑重答道:“还请院判切莫忧心,这孩子……已经无碍。”又看向郭威说道,“院判放心,这孩子的身子骨看着瘦弱,其实底子很壮实,虽受了几处伤,可如今经过诊治,必然很快就能清醒,之后调养一些时日,便能完全康复。若有什么意外,院判不妨将下官首级取去!”
郭威摆着手笑着说道:“二位妙手,郭某自是信得过,大令此言就太过了!俗话说药医不死人,须知郭某也是知理的,岂是蛮横无赖之辈。只是想问一下,这孩子……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如需调养那得多长时间?”
金正纯皱眉想了想答道:“若说要这孩子清醒很快,若要完全恢复么……伤筋断骨一百天,他身子骨虽壮实,可也要百来天吧。”
郭威这才看着郭贵义道:“你可听清楚了?就这么回郡君,让郡君放心。”
郭贵义答应着,行礼告退。
金正纯诊治完毕,又让太医丞周世乾再诊。周世乾站到床边,弯腰探手,在薛平平左肋一阵忙碌。这回郭威根本看不懂了,以前曾见过给人正胳膊腿脚的,但这正肋间的骨折还是头一次。
周世乾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忙碌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然后又用心给他敷药做了包扎,随后退下来,朝金正纯点点头。之后两人商议着下了方子,命随侍的医博士去置办汤药,见郭威坐在旁边并不愿离开薛平平,便又命人将炭火盆端进来,上了茶汤,这才洗了手,便坐到郭威对面,缓缓说道:“这孩子伤势颇重,幸亏先前施救得法,不然只怕这天寒地冻的风雪天里,他这伤……是熬不到到这里的……”见郭威着急,又摆摆手道,“之前所用伤药极好,如今却已无妨!请问院判,可知先前给这孩子所用的药,可是白莲宗白莲寺神尼九云大师所制宝药云海佛心白莲救命丹?”
郭威这才放下心来,点点头答道:“正是!先前我曾得九云大师青睐,得赐一丹,九云大师曾云此药极为难得,倒不是贵重,只是极其难制,费上许多功夫,也不一定能制成。”
金正纯点头称是:“我先前也曾得过一丸,确有奇效。只是听人说这药难制还在其次,或许对一些人来说,无异于救命仙丹,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可能是索命剧毒!即使这两类人身材相似年岁一般,也可能是如此结果;或者同一人不同的时间用了此药,或能救命或至人于死地,其效竟会截然相反,不知院判可知其中内情?”
郭威摇头苦笑道:“大令可是难为郭某了,我虽蒙大师赐与此药,却根本不通医药之理,哪知其中内情?”
金正纯叹息一声:“唉——,这药……果真如此难制么?”见郭威有些疑惑,便解释道,“此药我亦略知其制法,乃是隋唐时传下的旧法,多为当时的寺院僧尼所遗,以各种瓜果果皮置于遮光而又较为闷热之室,待其长出青霉,取青霉而用,再取其中灰白精华为药,即是此药。取用的瓜果以橘子为上,西瓜次之,它果再次之。此药于大多数伤病有奇效,但制取颇为艰难,更令人无可奈何的是,就这般费上无数功夫所制取出来的药粉,也可能是救不得人反成害人的毒药!”
郭威静静地看着金正纯,听他娓娓而谈,只是他对医理是一窍不通,却也只能做个纯粹的听客,无法给予任何建议;却听金正纯身子前倾,神色极其希冀地问道:“院判既与九云大师有谊,不知可否待为引见?这药若是能在太医署大量制取,那是能救活不知多少人,可积下无数阴德的啊!”
郭威这才明白金正纯所求,便即答应:“大令是妙手仁心,既有此愿,以后若再见九云大师,郭某定会引荐。郭某也期望着,能将这般能救治无数人命的良药,大行于世!”随后又微微摇头,“不过,九云大师心性有些古怪,此事成与不成,郭某可不敢打保票。”
金正纯大喜过望,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便是一礼:“我知院判也是素具仁心,真心爱民,所以才会有此请求。至于成与不成,当然在两可之间,怎会怪罪院判?无论如何,都领了院判这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