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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

田里老少爷们、姑娘媳妇,见他灰塌塌回来,才捋到村头,凑前儿涮他:没给你安个角儿?成本大套地学回来,给我们唱一段!钱让坐地头光磕打鞋底儿,嘿嘿半天,也唱不出一个整调儿。都知道他左耳听,右耳冒,谁也没指望他,单拿他取乐。等有人问:都听个啥影?给数叨数叨!艾老二听这话,眼睛灯一样亮一阵儿又悔塌了,吭哧瘪肚老半天,还是蹦不出一个屁来。才提上鞋要走,别人扯住他,找乐子不让走,说:到底听个啥影?报个戏名来,让咱过过瘾,这一趟也算没白跑!艾书勤挺当真儿,寻思半天,愣愣回一句:没名儿!大伙儿听懵了,好半天才回过味来。没名儿!没名儿!等大伙恍过神来来,都觉得这词儿又逗哏又响亮,从此风一样传开,在水沿庄,在三步两座桥,男女老少,大小孩芽,再没人叫他大号,都管他叫没名儿!从生到死,叫成乡间彩话。

在水沿庄,艾家祖上倒是殷实富户。传到哥俩身上,也还趁五垧好田,一套前后通长青砖院。长辈迟迟不愿分家,是怕艾老二受屈。艾书勤从小性软颟顸,心眼短,三步两座桥左近人家,知根知底,宁肯把姑娘臭家沤粪,也不肯许给他。老二说不上媳妇,老人死也闭不上眼,临了咬咬牙豁出十亩地,打穷乡僻壤给寻来一房媳妇。娶亲那天,一揭盖头,惊得鸟不飞,云不散,也看得让三步两座桥水不行,树不摇。无管男人女人,只沾一眼新娘刘香久,头一宗就想起那句老话:好汉没好妻,頼汉娶花枝。等女人见了新郎,媒人劝了好久,才让噘嘴的新娘入了洞房。是金钱和土地,让艾老二有如此艳福。娶亲那天,当长工的徐恩长,只瞄了一眼新娘刘香久,心隔噔一下就扭头钻了青纱帐,恨活儿干到月照东墙,才回的碾道房。转天他往后院堂屋担水,早起的新娘只惊鸿一瞥,两人似前世有缘似曾相识,目瞪口呆互相打量好一会儿,才丝网一样粘粘地扯开。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什么都已经发生。只那惊鸿一瞥,女人看见了一座青山,男人看见了一池春水,一起尽在不言中,此时无言胜有声,一切都是命注定,该发生的迟早也会发生。俊鸟恋秀林,蓝天起高云,徐恩长是那种女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男人。眼里种着忠诚,看人想起高山峻岭,行色如一匹骏马踏雪红鬃。身着青衣粗布倒也不显山露水,春种秋收,庄稼地日光影里,光着脊梁耕云播雨的徐恩长举重若轻,动如出山虎,行如兔草行。种耪收场提篮事,挑山担水若闲风。姑娘媳妇,爱看他挑担行走,看些什么?私下有人掩嘴窃语:看那身疙瘩肉呢,馋嘴老婆吃一口,三年管饱不无饥谗!闻者笑闹:怕你吃了这口想那口,没个够!女人见男人话多嘴浪,准保对男人有情有义。多数说说笑笑过了,也算拉倒,倒是那口嘴不言,眼里钉钉的女人,多是心里装了铁秤砣。

三步两座桥自古是块风流地,女人好打情骂俏,男人见柳叶春眉,就像桥下的犁湾河水,回旋激荡,摇着波浪不舍回头。刘香久才登三步两座桥,连桥下水塘荷莲也枝叶纷摇,摇出莲花风情万种。多少男人打桥上经过,面迎了香久,那脖子许久回不过弯儿来,只差失足掉进河水。从此香久的美貌就成了三步两座桥永久的话题。有人说象西施,有人说象貂蝉,有人说象赵飞燕,有人说象杨玉环。听的人摇头道:也都说差了,无非是山中杏蕊,五月桃花,才灌浆的果儿就让你们说老了。倒是平日闹场人儿,当众人兰指抹鬓细步摇臀,模仿了香久,嘴上过个肥年。更有乡间诗人留下艳词:站象晒米粘高粱,说羞了抿嘴儿一笑,行若顾盼生辉,迎风摆柳;胸若杏熟,臀如秋藕;面比春鹅,眼似神魂钩。艳词张扬出来,众人笑道:什么杏熟秋藕,你吃过见过?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倒有一人眼毒,道出耐人寻味话来:美人薄命,那女人泪痣,目色深而用专,偏又摊一个迷糊落道男人,命里怕犯克夫。

日子如风过耳,天荡流云。自从日本人在留镇插了白旗,三步两座桥虽也翻云覆雨,倒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人称没名儿的艾老二,除了摆弄那头称兄道弟的大花牛,一听扎影班,恨不抬脚就走,根本没把田土放心上。当初老人给没名儿娶媳妇,舍了好田十亩加钱财挑费,临死分家就算了总账:老大艾书田受四十亩好田,老二只分得十几亩坡地。老人笨寻思:老二迷糊人儿,心眼不够使,多留也守不住,按说是受了委屈,两旁事人连连晃头,看着不公,说:老大娶媳妇又不是大风刮来,凭什么老二受屈?这风言风语不久就烟消云散,来得急,去打快,就像秋天的云,秋天的雨。人家事主没名儿都不提,旁人着哪门子急?也还历练人拎得清:说老人看重的是家业,凭没名儿那黏憨落道个主儿,给个金山银山怕也化成水儿,飞成灰。正应了那话:傻人傻命,吃亏是福。没二年闹土改,就见了分晓。

老大艾书田终久念兄弟的好,就那十几亩地,没名儿也侍弄不好,凭自个儿也打不了几把粮食。老大让伙计恩长给搭把手,也真会巧使人儿,也没见东家给恩长加工钱,恩长兴许是乐意,也许是被东家捉住了把柄,不粘声不粘语,净䞍着起早贪黑受苦受累,为没名儿那十亩田,白搭上了不少劳累汗水。没名儿呢,吃凉不管酸,不食人间烟火,又不大懂人情世故,得了便宜也不走心。香久却不落忍,她见不得好,平日里免不得投桃报李,缝缝连连,浆浆洗洗,有好吃喝,没等到恩长就咽不下嘴。天长日久,大嫂田凤娥就多了心,跟男人趣咕,男人说,我还求不得呢,这样好,辕马前头还栓头槽驴呢,上坡不用鞭子赶,呼呼朝上撵,这回老二的田不用我操心了。凤娥笨心想想也是,庄稼人心疼的是钱,左右掂量,心想那东西又使不烂,赶天黑还不睡没名儿炕上!

殊不知痴男怨女若动了真情,横道大河也隔不断春火焰,百头牛也扯不住倾倒山。都传没名儿家捡了一个白送的伙计,多一个拉帮套的男人,前半句说没名儿捡便宜,后半句那话不中听。

原来旧时北方乡村遗风,男人废人不顶用,女人再养一个男人搭伙,图生活,顾日子,家男人当软盖王八,那叫拉帮套,好说不好听,终究让人耻笑。没名儿不缺胳膊不少腿一个大男人,眼皮底下干瞅着俏媳妇贴一个俊后生,干柴烈火,难怪满庄跑舌头。好话不出门,艳闻传千里,恩长香久的桃闻艳事,一时在三步两座桥传得满城风雨,比看大戏还热闹,还兴奋,就像晚春满天吹拂飞舞的柳絮,风和柳絮窃窃私语,却只瞒着垂条河柳。这番柳绿桃红的瞎话,只有香久和恩长懵懂不知,还蒙在鼓里。夏挂锄,寒猫冬,北方半年里格楞,没名儿冬追班,夏听影,寻常日里也哼哼,要嗓没嗓,要声儿没声儿,走火入魔,还真把自己当了影虫子。除了恋皮影,除了家里敬佛龛,没名儿见着庙台儿就许愿,就烧香,不杀生,不害命,走道也怕踩了脚底下。平日里横草不拿竖草不握的艾仁田,还一宗好:拿家养的大花牛当兄弟,冷了披棉被,热了摇蒲扇,套车怕累着,犁地怕屈着,冬天梳毛,夏天洗澡。有好嚼谷,宁肯自己受屈,也不让大花牛短了嚼谷。这样男人没人指望,这样的男人有好命,有田有粮,炕上还有个俊媳妇,别看瞧着不香甜,不几年香久给没名儿添了一儿一女,大小子叫满仓,闺女叫麦熟。旧时一个乡下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还能作何非分之想?幸好刘香久喜好侍弄花草,喜欢做针线、剔鞋样儿,喜欢花草唱落子,就像清白的蓝天上,不能少了霞光、云朵和月亮。她从很远的娘家坋来两棵柳叶桃,开出一树红,秀出一盆白。白的象月照窗前雪,红的象晚照洞房喜烛台。她守着那两株柳叶桃,排遣心中的空旷和寂寞,也守着女人的心香。但凡爱花的女人,心中都有些向往。谣传象八月的黑蝴蝶,摇摇摆摆,忽飞忽灭,专扑向腻如红粉的熏风艳朵。如风过耳,流传的彩话也象春风秋雨一样,吹拂点染着三步两座桥边的春花秋月,连桥边的石塔,也喜爱倾听风流韵事,人间情话。她养的柳叶桃一盆开白花,一盆开红花,满枝的花朵,坚硬肥厚的桃叶,沁出淡淡的苦味儿,传说是南方的植物,乡亲们没见过,一提起柳叶桃,满庄人就想起刘香久。没名儿媳妇从此不叫刘香久,都爱把那个俏生而又苦命的女人叫做柳叶桃。故事的女主人叫成了柳叶桃,也就不大支护恩长的大名,徐恩长家安在碾道房,碾道房就成了恩长的代号。三步两座桥正经不正经的女人,也喜欢叫他碾道房,从此柳叶桃和碾道房,常挂人嘴边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吐出来总有一股子暧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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