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常常抹去随风滴下的眼泪
老徐每天起早准点漫过留镇西干渠,再当下晌夕阳抹红了三步两座桥,又独自一人孤身悄默声地摸回留镇敬老院。村人撞见他,年纪人儿顺手塞给他园子里的时鲜瓜果,想说些掏心话,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多数乡邻远远地望见,心怀不忍,或悄悄地绕开,或立成一棵杨树柳树,柳树常常抹去随风滴下的眼泪。
站桥爱管闲事的石青老太太嘴快,在桥上跟老徐磨叨,说儿无隔夜仇,笃定凤台也悔呢,劝老徐收拾收拾,还搬回村里宿,老徐没粘声儿。此刻不声不哈比说还难受,石青心想:天下没有不对的父母,孩子伤在脸上,老徐伤在心里。老徐每天回村里,夜晚却从不在村中留宿,准点回到留镇敬老院。老徐这么做,给儿子留了脸面,艾凤台心里不愿意,也不好说什么。村里人原本同情老徐的多,老徐两头跑,怎能不体会了老徐的苦心?老徐离鸟恋枝,故土难离,除了情恋柳叶桃,舍不下老情人,更割舍不下的,还是他的亲骨肉。他虽说没名份,也是割哪儿哪疼,念一个,想一个,想一对,疼一双。俗话不白扔,亲无隔日仇!如今生产队没了,没了捆绑,个个单打独斗,人人各显其能,老徐倒不省心了,那前撇后养的三双儿女,且不说有穷有富,却无一个不让老徐惦念操心。每一家日子都是一台戏,锣鼓一响,台下的的父母,都不愿看悲剧,都喜爱大团圆。
闲人眼尖,看老徐晃常跑的最勤的人家儿,是叫小遭罪的老大艾凤楼。香久生养的六个儿女,只有老大艾凤楼和大女儿艾凤巢,是没名儿的种。艾凤巢庄里人都爱叫她大马蜂,简单说逢人就蛰,打小心理变态,见不得别人好。艾凤楼得名小遭罪儿,这外号还是散社后近些年大伙儿封的。人放开了手脚得解放,户户想发财个个钻钱眼儿,他眼热,哪打鼓哪上香,总想标新立异,发点儿横财,结果回回鸡飞蛋打,血本无归,日子就不好过。哥俩打小没少让恩长甜和,等明白事儿了又拿恩长当仇人。恩长心里有短儿,一辈子还不完的情,这哥俩的脸色,就成了恩长的心病。
七二年老大相亲,女方娘家人咬定要房不松口。那年头盖房不易,克劲儿上,老徐上赶子把个人土改房白送给艾凤楼,也想人心换人心。当时就有人劝老徐,说你何苦,就小遭罪那秉性脾气,白搭工,你忘了他削过你?不一窝的蛋,孵不好养不熟!那话还是老早前,有一天凤楼撞见恩长从当妈的屋子里出来,满脸不是心事,也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把老徐一顿打。老徐没还手,眼里转转泪儿,那口气就咽下了,连香久都没跟说。凤楼住上那带院儿三间大北房,娶了媳妇忘恩长,亲家见面,喜酒摆宴,都没叫恩长上桌。那天香久叫人喊恩长,恩长一个人躲出去,让香久好不是心事。
散社这多年,小遭罪也想好,也没少折腾,就是干啥赔啥,日子都白扔了,老徐看着心疼,没少帮衬,也白瞎,热脸碰来冷屁股。旁人看不惯,诚心劝老徐,老徐闷头不语,照样甜和小遭罪儿,赎罪欠他的一样,把冤家当债主一样伺候。
俗话说: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反过来讲,摊上败家老娘们,男人想好也不能。小遭罪老婆外号老蚕豆,针鼻大的心眼,奸懒馋滑小算计。老蚕豆也想好,也想发家,幻想天上掉馅饼,一口吃个胖子。这些年三步两座桥小商小贩走街串巷,一趟街打天亮就吆喝切糕油条豆腐脑,老蚕豆摘耳朵听,钻鸡窝攥俩鸡蛋换,也想馋到嘴边儿上。晃常家里清锅冷灶,烟囱不冒烟,不动火,逮住点啥嚼谷,狼吞虎咽吃凉不管酸,撑一顿饱一集。俩儿子大生和小宝,打小饥一顿饱一顿,老徐当截辈人,没少填补,没少甜和。老徐上赶着,也赚不回两口子好脸儿,两旁事人看不惯,劝老徐,说何苦!老徐不粘声儿不粘语,照常走动,好象上辈子欠他的阎王债。
小遭罪嫌种地不赚钱,看旁人办作坊,也眼馋,也学做桃罐头。老蚕豆没卫生习惯,整天挠头衩裤,家里鸡狗上炕,苍蝇撞墙,没几天作坊就遭查封,赔个底儿掉。老徐看着心窄,也不好言语,就想搭把手帮他。思来想去,准知道说啥也多余,还是老思想,不如帮他伺弄地,庄稼有收成,囤里有粮食,日子就托底。恩长也没跟谁打招呼,一个人就下田偷摸儿帮衬。在三步两座桥,论庄稼把式,没有谁敢当恩长夸口。恩长拿摆弄庄稼当享受,一闻到泥土青苗滋味儿,与花儿鸟儿虫儿作伴儿,与风儿雨儿云儿为伍,就觉得浑身舒坦,恨不得自己长成一棵树,整天倾听庄稼抽骨拔筋,扬花吐穗,和秋风秋雨一起,和五谷杂粮睡成一垛金黄。
老徐替小遭罪搭把手伺弄庄稼,那点儿承包地,还不够老徐占占手伸伸腰。小遭罪有闲心就琢磨来钱道儿,看别人赚钱他眼气,他总想投机取巧干俏活儿。那年时兴胆红素,他学个一溜八开,菌种受污染,不卫生,赔钱白搭工。别人办鸡场,他也干,没见回头钱就闹鸡瘟,钱没赚来赚到小遭罪这外号。小遭罪消停几天,好歹听人劝,办个挨墙靠本的买卖,趁冬闲,又干油榨,办油坊。这是亘古以来庄稼院儿的铁算盘,稳挣钱的好买卖。这世上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一回是他老婆老蚕豆惹的祸。老蚕豆好走动,隔三差五回娘家,说是回娘家,娘家不过隔道犁湾河,就在河上坎的草粮屯,小遭罪家烟囱冒烟不冒烟,娘家望一眼就知道。俗语道:谁家烟囱先冒烟,谁家高粱先红尖儿。那是从前褒贬勤懒的写照,公社时话说扔了,现时单干又应验。只是这一回,烟有点大,烟冒的不是地方。幸亏她随身带了儿子大生和小宝,娘仨晃过织女桥,才登上牛郎桥,只听下坎儿水沿庄轰隆一声闷响,回头一看,却是自家宅院腾起一股黑烟,浓烟渐渐由黑变红,隔老远就能看出窜出的火苗。老蚕豆一路往回跑,一边扇自己嘴巴,怨自己贪懒图省事,塞一灶坑花生皮点着就回了娘家。炕崩了不说,满屋地插不下脚的花生囤,越想小老蚕豆越泥腿,身子瘫软,走不动道。
幸亏厢房有油榨的壮汉,大呼小叫,七手八脚,就把火扑灭了,才没酿成大祸。家具行李烧没了,到不值多少,小遭罪心疼一屋子花生米,打了水漂。幸好房子没落架,油坊一把火烧黄了,为堵窟窿,小遭罪东摘西借好犯难,犯难时候徐恩长准登门,他心疼土改房,更心疼大生和小宝,也没犯话,撂下钱就走了,说留下钱修房要紧。老蚕豆有点受不了,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留饭。恩长有个秉性,一辈子不端别人饭碗。拗不过,老蚕豆扯过俩儿子,喧口说叫送送爷爷,恩长听这话,心就受不了,不知是委屈还是激动,嘴唇直哆嗦,胡子打颤悠。小遭罪那天也老感动,但吭哧半天也没说句软话,心里也知道给老徐烧高香。可没五分钟热度,过后他又看见亲娘墙头那株柳叶桃,一想起那盆招魂的柳叶桃,他又想起恩长和他亲娘那些彩话,他心又膈应,脸儿又不好看。莫管爱恨情仇,他也离不了徐恩长,至今他也盖不起北京平,还住着恩长那三间土改房。小遭罪也不是那没良心的主儿,至今他也还记得老徐送他土改房,帮他成亲那些过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