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为天地立心
洪都，碧水别苑
王荆坐在书房里，目不转睛地瞧着手头上那几张薄薄的状纸，桌案两头豆大的烛火跳动两下，夜雨悄声上前，拿剪刀绞了下烛芯子，那烛光又重新明亮起来。
王荆被这乍然明亮的烛光晃了一下，抬起眼，问道，
“驯风回来了吗？”
“还没呢，四爷可要先用饭？灶上已经来问过两次了，那粥熬多了怕是味道不好。”
夜雨小心翼翼地瞥了眼王荆，从那日靳二爷往四爷书房里闯了一遭之后，四爷便不怎么爱笑了，日日都蹙着眉，与上京城里那个潇洒肆意的王四爷简直相去甚远。
四爷这两日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上回，老太爷身边的文先生不过是多说了一句，都挨了四爷一顿训，夜雨跟了王荆那么多年，是头一回见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后头文先生就被罚了禁闭，如今还在屋子里没出来呢。
有这个教训在前，夜雨可不敢多劝。
王荆手揉着眉心，低声道，
“让他们送过来吧，我就在书房里吃，你出去守着，若是驯风回来了，立刻叫他来见我。”
夜雨应了一声，一溜烟出了书房。
灶上那边吃食都是一早就备好的，这会儿得了王荆吩咐，不到一刻钟便把饭菜都装在食盒里送了过来，王荆才吃了两口，驯风便回来了。
王荆立刻放了碗筷，叫他近前说话。
驯风一早就领了王荆的吩咐往外打探消息，到天黑之前，他人还在凛城屯军所那头，到洪都城外时，城门那块已经禁行了，若不是拿了王荆的令牌，他差点儿就回不了洪都。
这会儿见了王荆，驯风气还有些没喘匀，王荆见状，让夜雨给他倒了杯温水。
驯风接过，仰头灌完，抬手抹了把嘴，深吸了两口气，这才算是缓过来了，他也一刻不敢耽误，把自己打听到的事儿，一一说给王荆听了。
“凛城屯军所附近确实与靳二爷说得情况无二，那边的官舍，也都是十来年前燕王出资所建，到如今，都有些破败了。
这两年燕王府自己的境况也不怎么好，燕王手头那支军队都快凑不够嚼用，自然也没银钱再管旁的......”
驯风顿了顿，瞄了眼王荆的脸色，一时有些犹疑起来。
有些话，他不知能不能讲。
王荆端坐上首，清凌凌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寒光，“你接着说。不必顾忌其他。”
“是......幽州是边境重镇，自古都是兵家重地，境内大大小小的屯军所不下百座。
今日，属下跑了幽州十二个屯军所，看见的情况，都，不怎么好。凛城屯军所还算是其中条件好些的，剩下的，四九城屯军所之类，甚至，过得还不如某些散兵闲汉。
属下按四爷吩咐，找了几个人打听了一番，都说，兵将们待遇极低。
所以，这几年上，不少人熬不住，干脆便都投靠了江湖门派，或者是进山为寇，燕王那边一直在出手整顿，可这待遇一事一朝改不了，这种事儿，便怎么都杜绝不了......”
“简直，胡闹！”王荆捏紧拳头，一向温和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怒意，“杨闽不是说，幽州境内样样都好？这就是他与我说的，样样都好？！”
他到了幽州后，便是杨闽来与他接洽沟通的，后头他也陆续见了几个幽州官员，也安排了几番巡查，样样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他原先只以为，这幽州的矛盾，是燕王与朝廷的矛盾，是上层之间的交锋。
不曾想，幽州底层兵将，竟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驯风低下头去，脸上也有些愧怍，今日这一趟，叫他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无计可施，他见的那些人，面黄肌瘦者不在少数。
这些人里，大半都是曾经替大齐效力的兵将，他们都曾守卫过大齐边境，如今，却被这般对待，便是他见了，都觉得心底不忍。
朝廷，怎么能......
“燕王呢？这幽州，是他的封地，他难道就不管不顾吗？”夜雨听得心头惶惶，忍不住插嘴说了一句。
才说完，夜雨便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插嘴，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失言，四爷......”
王荆闭了闭眼，没怪他，只轻声解释道，
“燕王自迁到幽州之后，每年里，都往幽州军所添补不少银钱，十来年前那一场大战，更是耗空了燕王府大半家财，他手头的军队也折损了不少。如今，他燕王府自身难保，就算有心相帮，也是有心无力。”
这点，他早该想清楚的。
幽州如今的境况，不仅仅是圣上看不惯燕王，想防备燕王这么简单。
端看这幽州境内，贪官污吏不知得有多少，朝廷每年拨给幽州的银钱本就不多，再被这些人一剥削，最后到军中，到兵将们手上，又还能剩下多少？
这些贪污鼠辈，简直该死！
这些事，圣上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吗？还有祖父，他身为一朝首辅，难道，他也对幽州境况不得而知吗？
倘若他们知道，不管，那便是失德。倘若他们不知，那便是失察，无论失德还是失察，都愧对幽州兵将与百姓！
他出发前往幽州之前，祖父叫他进屋子里，细细说了大半夜的话。
从前，他只当祖父是放心不下，要叫他仔细防备着燕王，不能叫燕王有机会造反，可现在，他总觉得，他不大懂祖父的意思了。
他自小便被祖父带在身边教养，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安邦的道理，民贵君轻四个字，早被他刻在了心头上
祖父也曾教导过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如今，祖父还记得这些话吗？
王荆又想到了那个梦，梦里的祖父，刚愎自用，眼底唯有权势，他杀了许多人，用不知多少人的命，替王家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他或许，从来不曾了解过祖父。
所谓王家风骨，大约，也并不像他想象之中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