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伏石梦
人有百慧,难免一误。
行进中的这些个老江湖全都只注意到脚下和身边周围,却偏偏疏忽了头顶上方的情况。而最不应该有这种疏忽的应该是鲁一弃,也许是因为仙脐湖边的厮杀和“阴世更道”的压力,让他忘记了最开始时是什么原因导致他决定不走归界山的。
归界山上几座略带倾斜的山峰,像随时会拍下的手掌一样。就在鲁一弃他们慢慢朝前行进的时候,“手掌”中有个手指的最上一节微微动了。是的!山峰顶的黑色巨石,黑色巨石的峰顶,在微微动着。
朱瑱命没有追着鲁一弃脚跟梢儿也从归界山中走,只是让大个子扬青幡带人在后面追逼着。而他自己却是选择的另一条路,那条路虽然绕得远些,但他相信自己肯定会在鲁一弃他们前面到达正西大道,他完全来得及在前面再次组织人马阻截扑杀这群鲁家高手。而且自己利用这段时间,用朱家高人配置的秘药调理一下自己,说不定到时还有机会与鲁一弃这年轻人真正地交一下手。当然,这必须有个前提,就是鲁一弃他们要能走出归界山,逃过阴世间两位老人的厉害手段。
就在鲁一弃他们进入归界山,踏上“阴世更道”两个时辰左右,识宝灵童带萨满打扮的祭魂师和三辆大车也赶到了仙脐湖边的草谷口。其中两辆大车上满匝匝地坐着人,不像人的人,那是被祭魂师控制的失魂落魄的杀手。还有一辆大车上装的除了祭魂师常使的器物用品外,还装了好些鸟笼、蛇罐、虫盒一类物什。
到了草谷口,大车就没法再往里赶了,只能另绕大路往前。于是识宝灵童和祭魂师用听不懂的异域话商量了一番,祭魂师便从第三辆车上拉出一个十格鹰笼,从中放出五只长白花喙鹰。花喙鹰振翅飞了一圈就又一排齐齐地落在了第三辆大车的车架上。而就在五只鹰舒展羽翼的时候,祭魂师捧着一个金丝锦囊又唱又跳,拜天拜地。仪式结束,从囊中拿出一个个白色的小管子,系在鹰脚上。然后振双臂一阵叽里呱啦地怪叫,五只鹰便再次飞起,往归界山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山影之后。
而在归界山的西面,通往藏地中心的大道上,几个身着藏服的汉子正驱马快速往东面仙脐湖的方向赶过来。东起的旭日照在这些人黝黑的脸庞上,让脸上流挂下的汗珠晶晶闪亮。这些人是墨家守护宝构的门人,接穆天归手令前来接应鲁一弃他们。穆天归的墨门手令早在黄土坡上三丘墓得手后就发出了,但是藏地真的距离太远了,道路又艰险难行。而且墨家后人接到手令后,开始只是在准地儿周围等候。这几日见情形变化,江湖异动,这才意识到可能是针对鲁家人而为的,于是赶过来接迎。
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虽然一身藏服,但打眼看就知道不是此处留守先人的后辈。的确如此,这是穆天归的徒弟刘只手,河南尧山人。河南尧山是墨门的发源地,也是刘姓的起源地。刘只手江湖上人称“留只手”,也有称作“六只手”的,都是因为其制扣的技艺神鬼莫测。虽说制扣与设坎相比算作小技,但一个绝妙坎面中要是没有神鬼莫测的扣子落下,那么最终的杀伤目的是无法实现的。刘只手制作的“回抽刃扇门”和“醉仙凳”两道扣子,就曾将朱门中州堂两大护法和总堂六大高手尽数灭了。
本来穆天归派遣刘只手,是要他先期到此查探宝构的情况,扫清外围朱门障扣,等鲁一弃到来后启宝镇凶。但是他到达此地后却发现,凭他所带人手,再加上墨家祖先留守此地的后人们,根本无法做成这些事情。朱家在此地的力量已经发展得太大,不说其他的,就是天梯峰下的金顶喇嘛庙,他们想接近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进到里面查坎解扣了。
就在刘只手不知该如何正确处理面前的事情时,穆天归的手令到了。告知鲁家的一个绝顶高手鲁一弃,带人正往正西赶来,正西宝构之事全由这个年轻门长定夺。
接到手令的第二天,刘只手和墨家其他人等都觉出不对劲来。朱家堂口变得忙乱,奔马信使来往不断。分布各处的“据巅堂”门众,有大部分悄然间不知影踪了。天梯峰下的金顶喇嘛庙从第二天下傍晚不再让信徒香客进入。这些现象让刘只手意识到,朱家调动力量有很大可能是要对鲁一弃他们进行阻截围杀。于是他留下大部分人继续在天梯峰下密切注意朱家动静,自己则带着几个熟悉入藏路径的高手往东来接迎。
“黑娃,瞧瞧该往哪边走?”说是大道,其实只是一片荒野中的车马压踏出的痕印而已。刘只手知道,要想抢在朱家人之前把鲁一弃他们接出,就绝不能顺着这条痕印往前走,而是要走一条别人根本不知道的、更近更快的道路。
身后一个黑脸小伙子把马往前赶了几步,这小伙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左右的年纪,但肤色黑中透亮,眼角嘴角都有些皱褶了。藏地的气候和日照紫外线让他过早地出现了不该有的老痕。
“你们看,血隼朝着那边飞,那方向该是出什么大事了。”黑娃的汉话很生硬,不过还是能清晰听懂的。
刘只手顺着黑娃手指方向望去,三只褐红色的血隼正振翅摇翎往前飞着。血隼、雪豹、五彩狐都是藏地的特产,但存量已经极少。特别是这血隼,几乎已经绝种,找遍整个藏地,恐怕也找不出超过十只。血隼有个特长,能在百里之外察觉到血腥和腐肉的味道,是何原因造就此特性,无从知晓。现在一下将三只血鹰诱勾出来,那么所去方向的血腥之事一定是个大场子。
“那方向是什么地界?”刘只手问。
“归界山,仙脐湖。”
“你说什么?归界山!这鲁家门长可不要转到阴世路上去,那样就凶多吉少了!”刘只手一脸惊骇、满怀焦急。
而此时,鲁一弃他们不但走上了“阴世更道”,而且差不多已经走到有一半了。
“阴世更道”给人的无形压力并不是持续的,特别是对这些久走江湖的高手们而言。刚开始也许会有胸闷、烦躁、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但在进入一段时间后,反会渐渐适应了。这就像从一个正常环境中突然进入到一个寒冷或者闷热的环境里,刚开始肯定不适应,但只要待上一会儿,身体状态调节过来后,也就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最多是觉得没有平常时那么舒适而已。
但适应了环境并不一定就全是好事,至少对周围情形的戒备和提防相对没有那么严密了。而且在走了这么长时间以后又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本来最懂得将自己调整成自然状态来适应周围环境的鲁一弃,却在此时身体开始出现不舒服的感觉。首先是头疼、耳鸣,晕乎乎地想睡觉,再者就是胸闷恶心,气接不上,干呕无物。从现象判断,这是很强烈的高原反应,出现这样的情况也属正常。因为过仙脐湖后,不管是走草谷还是攀归界山,他们始终是走的上行路,所处的海拔高度在迅速上升。但是从鲁一弃时不时出现的幻觉来说,这种现象又是极不正常的,迷糊之中,他觉得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从上方在攻击他,他还看到刀光围住自己盘旋,感到刀气扑面,肤着如割。
因为鲁一弃,他们的行进速度变得很慢。大多时候是独眼和胖妮儿架着他在走。但是大家都没有因为这种情况而抱怨,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总有别人意想不到的判断和表现,他的一些非正常状态往往隐含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当鲁一弃再次清醒的时候,他也仔细查看了一下周围情形。但是凭着他现在的道行,真没法在这“阴世更道”中看出找到更多的东西。或许最终还是必需依靠他超常的感觉,或许是现在他的感觉还没有到位。
“咦!这‘阴世更道’怎么会有岔道?”胖妮儿一声轻呼让鲁一弃再次勉力清醒过来。
“是呀,要不此处天然‘阴世更道’只有半幅,未曾全成?”瞎子对这样的现象也感很奇怪。
独眼放下鲁一弃,走到前面仔细查看一番,也没得出什么准确结论,却是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我在破开摩崖山后汉孝济王古墓时,曾在墓中见识过九折墓道,这九折墓道最终的设计就是岔道而行,一条至天庭墓室,这叫升天道,一条至凡居墓室,叫做还阳道。这‘阴世更道’不知道会不会也是这种设置?”
“不会!绝对不会!如果对家确实利用‘阴世更道’为坎,除非破尾关,才能见五更晓。就算‘阴世更道’未曾为坎,也是依更而变的,其中只有天色明暗的变化,绝没有路径的交叉错落,更不要说分什么升天、还阳了。再说,这位置怎么都才该一半多,离终了还远着呢。”胖妮儿坚决地否定了独眼的说法。
“是的,‘阴世更道’的风水之说,最终是要能连接两阴之端,阴首贯聚阴尾,不被阳侵,阴力不散,方为‘阴世更道’。”鲁一弃眼色朦胧地开口了。“不过还有种说法,是在元末余姚人龚草旬所着《堪虞阴阳形后辨》中有述,说‘阴世更道’中如有接天触地之绝径,可从中分出主道和分道。主道也叫循轮道,分道叫做永沦道。从字义上也可以得知,循轮道是有与阳明相接的出路的,永沦道却为接天触地之绝路死道。我觉得这岔道口或许就有循轮和永沦之分。”
“如果是这种说法,那么朱家以此‘阴世更道’为坎的话,这永沦道就不只是走不通的死路那么简单,肯定会布扣索命。”炎化雷到底是熟读典籍,对坎扣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你们不要牵扯太多了,现在只是要判断从哪边走!”杨小刀显得浮躁起来,也难怪,本来就置身在这样一个如同地狱般的地界中,还要再面对可能死和必然死的抉择,又有几人不会心浮气躁。
沉默,无语,杨小刀的问题很实际,但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们谁都没有能力作出准确回答。
鲁一弃有些艰难地挪动脚步,攀着前面人的肩膀走到岔道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们知道,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对所面临的问题作出准确判断的话,只有鲁一弃。
鲁一弃很茫然地往两边看了看,然后开口说道:“我想躺会儿。”说完直接软软地瘫倒在地,旁边人想扶一把都来不及。
看到鲁一弃这种状态,大家都很失望,也很沮丧,死亡之气的压力再次笼罩住一些人的心胸,将仅存的信心挤撵得不见踪影。而那边鲁一弃却侧卧在冰冷的黑石上,显得很是惬意放松,就像到了家,投入亲人怀抱一样放松。
山间一阵彻骨的阴风旋刮而过,让鲁一弃的头发、衣襟像孤弱的乱草瑟瑟发抖。再怎么着,都不能让他就这样躺在这里。胖妮儿和聂小指想去将他扶起来,年切糕则脱下外氅,想让他垫盖一下。
养鬼婢长长绸缎一挥,直直地像两条手臂,一下把他们拦住:“别动他,让他入静。”声音也轻轻地,是怕打扰到鲁一弃。
于是没人动了,也没人说话。人们的思绪在飞转,而转得最快的竟然是如同沉睡了的鲁一弃。
此时,在归界山的另一侧,五只花喙鹰像五个鬼影般在向上爬高,当飞过归界山最高峰后,又一同直落下来,一下隐没在山峰顶处的黑色岩石之间。
而在离着岔道口不远的“阴世更道”上,大个子杨青幡带着人正掌灯而行。他们所掌之灯很是特别,是三朵焰的带罩火盏,风吹不动,摇晃不灭。而最重要的是这三朵焰的形状是朱家的标记,这样可以及早表明自己身份,防止发生误会。灯盏在黑暗的“阴世更道”中很是显眼,但鲁一弃这些人却无法看见,因为此处道路曲折多变,又有山体遮掩。即使这人与他们距离很近,只要没转过最近的那个折转处,前面的人根本是无法看到的,除非眼力能穿过山石。
刘只手带着人一路快马加鞭,他们已经是从最近的距离穿插过来。归界山这一处的凶险他是早有耳闻,自己以及其他墨家高手平常都是敬而远之,绕路而行。可是现在他必须拼命冒险闯一闯。鲁家门长是启出正西宝物的关键,必须保住他周全。一定要赶在他们遇险之前,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接引出来。就算自己能力不够,也应该提前给他们一些警示,让他们有时间有准备地应付无法料算的坎扣。
鲁一弃在沉睡,沉睡时脸颊贴近黑冷的石面,冥冥之中的感觉很是亲切,就像与久别的至亲好友相拥。
鲁一弃在沉睡,沉睡中却不宁静。一个梦,一个身在地狱中的梦,让沉睡中的他将每根脑神经都绷得紧紧地。
梦是从脸颊触及的黑色石面延伸开的,沿着两条岔道一直向前。于是在其中一条岔道上,他看到了一座宫殿,一座地府中才有的高大阴森宫殿。在这宫殿里,他还看到了刀光,是感觉中一直在他周围萦绕不去的刀光。就在这刀光中,凄惨魂魄血肉纷飞,碎落成渣,真的是鬼哭魂号惨不忍闻。而刀,是在一个高大的黑色恶鬼手中。
是了,这好像是阎罗第八殿,由都市王掌控。鲁一弃曾在城隍庙的墙画上见过,此殿下设十六小地狱,其中就有碎剐小地狱,所审的罪恶魂魄最终会受刀剐之刑,沦入兽巢为食不复重生。而碎剐小地狱操刀之鬼只有一个,就叫“利剐生”,是个高大的黑色恶鬼。
这就是“利剐生”?鲁一弃很想看清操刀恶鬼的脸,但是长发披散几乎把脸全部遮住。他只能看到从发梢间露出的一对雪白的獠牙。梦中的“利剐生”似乎也觉察出他的存在,慢慢将长发披盖的脸面对正了他。獠牙微微翘起,并且微微颤动着。鲁一弃看到了獠牙的翘起和颤动,那是要在做什么?啊!是在笑,无声地大笑!
“利剐生”一直在无声大笑着,并且慢慢地朝鲁一弃迈动步子,慢慢举起持刀的手臂。鲁一弃想退却,想逃跑,当这一刻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
“利剐生”越走越近,已经来到了鲁一弃面前。鲁一弃眼睁睁看着刀光朝自己头顶落下,能做的只是开口大叫……
“啊!”鲁一弃一下醒来,感觉贴住石面的脸颊冰凉,而且微微有些刺痛。
“怎么了?”养鬼婢轻轻扶住鲁一弃肩膀,柔声问道。
“往那边走!”鲁一弃尚未从恶梦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声调夸张地指着没有梦见“利剐生”的那条道路说。
养鬼婢、独眼他们从鲁一弃的神情上感觉到不安。他们从没有见过鲁一弃如此的恐慌,就算面对死亡,鲁一弃都未像这样慌乱惊恐过。所以他们都没有说话,架起鲁一弃便朝他所指的道路走去。
“刀气!”“好利气!”笑佛儿利老头和杨小刀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与他们喊声一同响起的还有刀鸣之音。
利老头背上背着他的笑脸鬼头刀,裹刀的血帕子一下绽散开来。鬼头刀亮刃了,发出阵阵颤鸣,“嗡”然作响。而杨小刀手中所持的剔毫小刀,像有尖利的东西从刀锷直划到刀尖,发出短暂一声尖利脆响,如同哨鸣。
“刀气诱冲!”利老头沉声说道,笑脸瞬间变得怪异。
杨小刀也一收玩世不恭的外态,持刀凝神,眉目间精光四射。
走出几步的鲁一弃突然示意架住他的独眼和养鬼婢停住脚步。极度的凶险之气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他不能就这样丢下利老头和杨小刀。
“快走,我们能挡住!”利老头说这话时中气虚泛得很,的确,他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和鲁一弃一样,在距离归界山还很远的地方,利老头就已经感觉出这种犀利刀气的存在。那是一把杀人的利刀,一把什么都杀的屠刀,一把会把杀物变成菜料的厨刀。进入到“阴世更道”之后,这种刀气反倒隐蜇不见,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本来自己都不把这把刀当作威胁了,可突然之间,那刀气暴涨,并且已经是在离自己一个很近的地方,就连刀器自身也都刃气相互诱冲了,根本没有机会再避让。自己祖父、父亲都曾无数次叮嘱过他,不要与如此刀气的对手相碰。因为没有胜算,只有拼命。所谓拼命,就是牺牲自己与对方同归于尽,而且就算想拼命,也要恰逢时机,要在刀碎重铸之时。
而现在,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刀未到刀碎重铸之时,也就是说他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唯一的希望是杨小刀,自己的刀是斩杀之刀,在清代江湖大匠宋叹时所编《逍遥奇兵谱》上归于刚猛迅杀一类的利器。而杨小刀的刀是巧破之刀,在《逍遥奇兵谱》上归于灵巧诡杀一类的利器。自己和杨小刀联手,刚猛灵巧相补,也许可以与那把可怕的刀抗衡一下。
杨小刀没有利老头知道得多,也没有利老头感觉到的多。因为他的刀大多绝大部分时候是用来宰杀牛羊的,很少杀人。所以虽然可以感觉到未露面的那把刀所带的戾气和锐气,却对杀戮之气和死亡的气息体会得并不太多。而且像他这种年纪正是血气至顶之时,对阴气的抗力也相对强些。但这些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不能正确了解将要面对的威胁,对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都是危险的事情。值得庆幸的是他对刀的感觉还是准确的,突显刀气的戾锐是这辈子从未遇见过的,于是,他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每根神经都如同拉满的弓弦,任何一个触动,都会带来全身肌肉筋骨的最大力反弹。
“很不错,真的很不错。”从那条不能走的道路深处远远传来说话声。这声音是一种刚劲的瓮响,如同在铜磬内壁敲撞而出的声响。语调是一字一句地,没有一点起伏平仄,初听上去都不像是人在说话。“难得中原内界还有这样的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