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暑假苏淮和柳芷溪一起去北京,参加新东方的夏令营。苏淮本来邀请林素锦一起去,出乎意料的,她说自己不想出远门,只想宅在家追剧,委婉地谢绝了苏淮的盛情邀约。坐在高铁一等座上,苏淮惬意地半躺着,柳芷溪在他的邻座。
她总是爱坐靠窗的位置,不论是公交车还是飞机,她喜欢看着景物从眼前飞快地闪现然后消失,就像夏夜灿烂的流星,快速地划过夜幕,留给人无限遐想和深重怀念,仿佛绞尽脑汁猜一个谜语,最终却遗憾地发现,这道题其实是个无解方程式。
苏淮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橙汁,她端着杯子,目光仍望向窗外,一不留神,橙汁洒在了白色的棉布裙上。她匆忙地跑去洗手间,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她莫名地觉得音色很有特色。
夏令营的地点在北京郊区,寝室两人一间,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郊区环境优美,一片鸟语花香。柳芷溪收拾好床铺,苏淮便来找她。寝室里安徽的姚瑶,一边梳理长发一边神秘地问她:“芷溪,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的。”柳芷溪的话脱口而出,速度之快、态度之明朗令她自己,都有些震惊。姚瑶嫣然一笑,说“不是啊,他好帅呀,可以介绍给我吗?”柳芷溪假装一脸严肃地说:“他可是学霸哟,要求很高的。”
姚瑶撇撇嘴:“他是学霸,我也不错啊。”柳芷溪轻咳两声,像中学教导主任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读书的最佳时期,不要想着谈情说爱、败坏校风。”姚瑶嘻嘻笑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笑作一团。
第一顿晚餐是在校舍外的草地上吃的,老师准备了披萨、蛋糕、面包和酸奶,大家围成一个圈,说说笑笑、分享食物。柳芷溪坐在茵茵绿草上,摘下一株草,拨弄着觅食的蚂蚁。苏淮和几个男生说笑着,谈论着柳芷溪听不懂的篮球明星和最新款限量版球鞋。
姚瑶恰似无意地与苏淮搭着话,苏淮礼貌地微笑着,却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柳芷溪也感觉到了,她有些疑惑,因为在面对她时,苏淮总是温和亲切,如春风拂面、阳光满溢。她大概地记得,在他们最初相遇时,苏淮也是这样若有似无地友好,或许是因为相处久了,就自然地熟稔了吧。她闭上眼睛,享受傍晚的清风,不再深究这些现在对她已经无意义的琐碎。
有人弹起了吉他,有女孩伴着和弦浅吟低唱,一位新疆的姑娘和着节拍跳着舞蹈,大家开启了手机的手电筒,黑夜的一角立刻闪烁着荧荧之光。大家欢聚一堂,载歌载舞,分外融洽。姚瑶主动上前邀请苏淮伴舞,苏淮婉言拒绝,征求似的望了柳芷溪一眼,她浅浅一笑,一把推他道:“女孩都主动邀请你了,你就这么不给面子呀?”
苏淮无奈地瞪瞪她,只好和姚瑶一起共舞。姚瑶不是那种看上去像新荷一样的女孩,她的样貌也并不出众,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可以勾魂摄魄。柳芷溪望着在舞池里的苏淮和姚瑶,姚瑶身姿曼妙风情万种,苏淮显得稚嫩而羞涩,她不禁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陌生的男孩走到她身旁,友好地问道。柳芷溪对他有些许印象,刚才分配食物的时候,大家要么在一起嬉闹,要么玩着手机,还有学习狂在抓紧时间背单词,而这个男孩,戴着眼镜,高高瘦瘦,沉默地在一旁帮忙做事,看见其他人有需要就立刻提供帮助。
“没什么,就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了。”柳芷溪冲他说,露出一口整齐好看的白牙。“哦,我叫许浩然,你可以叫我木头。”男孩的头发理得很短,看起来十分利落,虽然瘦但并不乏阳刚之气。“你好,我叫柳芷溪。”她把玩着手里的草根。
“那个,”许浩然朝苏淮的方向指了指,“那是你的兄弟吗?我看你们总在一起。”柳芷溪略微一思索,“是啊,我们是龙凤胎。”“哦,我是觉得你们长得有些相似。”许浩然咧开嘴一笑,又立马紧紧闭合。
“姚瑶问我他是不是我男朋友,而许浩然问我他是不是我兄弟,果然是,语言暴露思想啊。”柳芷溪在心里自言自语。
紧张的课程也接踵而来,让柳芷溪有些应接不暇,她除了应付每天的作业,还规定自己每晚睡前都要用英语写一篇日记。她十分佩服姚瑶,不仅学习好,每天还有充足的时间用在交际上。每天晚上柳芷溪搜肠刮肚写日记时,她要么躺在床上边听流行歌曲边敷面膜,要么就是和各类男朋友煲电话粥。
“芷溪啊,你有过喜欢的人吗?”一天睡觉前,姚瑶忽然问柳芷溪。她当时正在喝牛奶,冷不丁被这么一问,有些猝不及防,一时间觉得难以回答。姚瑶没有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我就有,虽然别人都觉得我谈恋爱就是贪图玩乐,从不付出真心。可我,我真他妈的有在意的人,只是他从来不在意我,我就想报复报复他,所以才自暴自弃。”柳芷溪第一次见姚瑶这样,不自觉地停下笔,认真地望着她。
姚瑶一拳狠狠地砸在墙上,“人们都说爱和喜欢是两码事,说什么爱是一种责任,而喜欢只是一种感觉。可是我觉得爱和喜欢就是殊途同归,没有本质区别。他开心的时候,就说喜欢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一脚把我踢开,说他并不爱我。我搞不明白,人何必要像哲学家一样分析,像语言学家一样来研究呢?”姚瑶的泪水,在无垠的暗夜里滴落,只可惜并没有激荡起湖面的涟漪。窗外的荷塘,安然静谧,甚至有清脆的蛙鸣,湖水包容了一切,也消弭了所有。
柳芷溪静静地聆听,一言不发,熄了灯躺在床上。过了很久,柳芷溪以为姚瑶已经睡着了,却听见了沉重的叹息。柳芷溪缓缓开口:“其实我也有在意的人,可是我也不明白自己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因为他留给我的,是很模糊的印象,就像压在抽屉底的泛黄老照片。”
姚瑶来了兴致,追问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柳芷溪仔细想了想,半晌答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见过他一面。是我父母车祸去世那一年,奶奶带着我到一个豪华的高档小区,找肇事司机讨说法。门卫不放我们进去,周围的人看待流浪狗一样看待我们。那是寒风呼啸的冬天,很冷很冷,我和奶奶就这样站在纷飞大雪中,后来来了一个比我大一些的男孩,他给了我一包费列罗,还让我们去门卫室里烤火。我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但是那包费列罗的糖纸,我到现在还珍藏着。”
英语口语课是由刚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的楚老师教授,楚老师比柳芷溪他们稍稍年长,相貌和香港明星吴彦祖神似,唯一的缺陷就是身高,大概只有170厘米。楚老师一来,便吸引了一大帮女生的注意力。
姚瑶拽着柳芷溪的胳膊,嚷嚷着要她去看帅哥。柳芷溪正在宿舍里背单词,姚瑶兴奋地对她说:“A handsome boy, really attractive!”柳芷溪轻轻敲敲她的头,一本正经地说:“淡定,淡定!”姚瑶一撇嘴,“你怎么不表扬我,昨天新学的单词,今天就用上了!”
柳芷溪嘻嘻笑着,这时一个白衣少年从宿舍门口经过,经过她们的房间时,放缓了脚步。他礼貌地敲敲门,待她们应答后,才彬彬有礼地走进来,他露出一口白牙,爽朗地笑着,那笑容如同炎夏的绿荫让人舒适,又像冬天的阳光温暖人心。他开口介绍道:“Hi, girls, let me introduce myself. I am your oral English teacher. I graduated from 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Nice to meet you.”他伸出一张骨节分明的大手,有力地握了握她们俩的纤纤玉指。
客套的介绍过后,楚老师去了别的宿舍,姚瑶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说不出话。柳芷溪浅浅地笑着,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揶揄道:“我们美丽的姚瑶,your heart is stolen!”姚瑶返过头翻了个白眼,然后低下头,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沉默了一会儿,眼里又恢复了神采,她娇羞地说:“但是我还是觉得苏淮更帅,楚老师像天上的惊雷,一出现便惊天动地、震慑世人,但是苏淮就像淮河的水一样,温柔细腻,碧波轻漾。苏淮的气质太独特了,别人都无法比拟。”
第一堂口语课,大家围坐在教室里,楚老师穿了一件阿迪达斯的T恤,阳光又帅气,活脱脱一个大男孩。大家彼此介绍自己,开心地结识新朋友。姚瑶永远是人群中的焦点,她又唱又跳,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柳芷溪望着窗外骄人的日光,再看看嘈杂的室内,竟然有一种梦境般的不真实感,她的眼睛被阳光刺痛,却又舍不得这份温存。楚老师拿出一把乌克丽丽,弹起歌来,大家应景地跟着和。一阵熟悉的音乐声闯进柳芷溪的耳廓,是那首《Endless Road》,柳芷溪猛然抬起头,看见楚老师亲切的眉眼,一时间竟然不能回过神。
姚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旁边,戳了戳她的背,一脸坏笑地说:“还说我呢,你不也看呆了。”一阵眩晕感袭来,柳芷溪痛苦地闭上眼睛,汹涌的海水灌入她的肺里,她吃力地喘息着,那一幕又在脑海里上演,却不像回忆,而是清晰得突兀。
泪水混合着汗水一滴滴落下,许浩然发现了柳芷溪的异常,立马举手告诉楚老师,苏淮和他一起将柳芷溪送回了宿舍。宿舍里的空调被调到了适宜的温度,苏淮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一旁默默守护。许浩然感叹了一句“真是兄妹情深”,便转身往教室走。苏淮有些纳闷,但也没顾上多问,此刻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柳芷溪。
第一个周末,苏淮兴致冲冲地来找柳芷溪,邀她一起去潭柘寺祈愿。经过几天的休整,柳芷溪的状态恢复得不错,答应了苏淮的邀请。周六的上午,艳阳高照,如火的热气让北京如同蒸笼,苏淮雇了一台车,带着柳芷溪去潭柘寺看看。
姚瑶听说了,也厚着脸皮要去,柳芷溪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她正好觉得单独和苏淮出去太尴尬了,路上有姚瑶这么一个活跃分子,气氛不会冷场。车里的冷气十足,苏淮一路介绍着北京的名胜古迹,姚瑶一脸崇拜地望着他,不时发出淑女的笑声。
苏淮轻轻在柳芷溪耳畔说了句“听说这里许愿很灵验的”,柳芷溪心里叹息一声,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绝望和希望,又有什么分别呢?但是她还是礼节性地微笑,脸上和颜悦色。
司机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用车内音响放起歌来,竟然还是那首林俊杰的《Endless Road》,柳芷溪的心猛地一抽,假装无意地问:“冷江有消息了吗?”苏淮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却仍旧被柳芷溪捕捉到了,他压低了声音,“其实,他救了你,我们都很意外。因为在以前,我们都知道他们一家子,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他的家族做过很多坏事,靠着不正当的途径发家致富。我们因为是邻居,才不得不保持着表面的关系。”
“那个,冷江很有钱吗?”柳芷溪好奇地问苏淮,他点点头。“和你家里比呢?”她歪了歪脑袋,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苏淮一笑,“我们半斤八两吧。”“哦……”柳芷溪若有所思。“他八两黄金,我半斤废铁。”柳芷溪噗嗤一笑:“这不是《武林外传》里的桥段吗?”“是啊,因为你最爱看《武林外传》啊。”柳芷溪不再说话,沉默地埋下头,这个男孩,总是一往情深,总是爱意款款,在众人面前成熟稳重,在她面前却爱搞怪又腼腆。
“咳咳咳”姚瑶在一旁看着,假装咳嗽,她装作生气地说:“又撒狗粮啦,这里还有一只嗷嗷待哺的贵妇犬呢。”柳芷溪倏地一笑,揽住苏淮的胳膊,他的胳膊壮实有力,他一愣,握紧柳芷溪的手。
柳芷溪却把手抽了出来,笑嘻嘻地对姚瑶说:“我们是龙凤胎呢。”“是吗?”姚瑶困惑地看着他俩,然后爆发一阵笑声,像苦尽甘来的淘金者终于发现了金矿一样,开心地说:“是啊,仔细看你们俩,是有几分神似呢。”
车子顺利抵达潭柘寺,寺院门口香雾缭绕,站着几个穿着袈裟的和尚。有卖红烛和纸钱的小贩,看见他们三人走过来,便卖力地推销。柳芷溪和姚瑶都掏出钱包,买了一些供佛的用品。他们走上长长的阶梯,姚瑶一个趔趄,不小心扭了脚,柳芷溪只好请求苏淮背着姚瑶。
苏淮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而风韵的姚瑶就像山顶开出的红蔷薇,她扭过头,冲柳芷溪做了一个“耶”的手势。姚瑶恍然大悟般,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是龙凤胎,为什么姓氏不一样呢?”问完这个问题后,她又自顾自地说:“哦,我明白了,你们一个随父亲姓,一个随母亲姓。”
在许愿坛前,苏淮买了666元香火,柳芷溪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洒脱地笑笑,低声说:“这是为我自己祈的愿,愿我能够顺利升入理想的大学。”他又买了888元香火,然后说:“这是为我父母祈的愿,愿他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接着,他神秘地笑着,又买了999元香火,深情地望着柳芷溪,“这是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因为她,我才感受到了快乐。虽然有的时候,我会因为她而难过,会心碎,但是正是因为有她,我的喜怒哀乐才有了意义。”
柳芷溪的心里泛起一阵感动的波涛,她虔诚地跪拜在神佛的脚下,在心里一字一句,吐露出了自己心底最深刻的眷恋,和最纯洁的愿望。
她望向苏淮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仿佛有一团暗火在燃烧,燃烧了他们的青春,燃尽了璀璨的回忆。他们所面对的回忆,需要开启全新的纪元,而他们现有的宝贵的青春,终有一天会逝去。她在心底轻轻说:“对不起,苏淮,我在白庙许的愿望是假的,那是许给这个世界看的愿望,他们会夸我善良、懂事、乐观。可是我就是想任性一回,做一个属于自己的我,我在潭柘寺的祈祷,才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因为那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是我内心和自己发誓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