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萧瑟的秋风扫动了层层落叶,柳芷溪穿着薄薄的外套,站在校园外的奶茶店门口,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奶茶,冷风拂动了她的秀发,她的脸蛋在风中泛着微微的红润。已经是高二的第一个学期了,她和曾潇都报了文科班,苏淮进入了全校最好的理科尖子班,而林素锦则成了特长生去了艺术班。
曾潇抱着一摞试卷,大步朝她走来,脸上仍旧是憨厚敦实的微笑,“芷溪,你这次考得不错,是文科全年级第14名,你的英语真是太棒了,考了全年级第一,实力碾压苏淮呀。”奶茶店的玻璃门映出她姣好的面容和纤细的身材,她却也无心注意,低下头踢路边的一颗小石子。
石子咚的一声,从路上残缺不全的井盖落进了下水道,柳芷溪不禁想,没有人会在意一粒普通的石头是否失踪,但如果是身价不菲的钻石,那就截然不同了吧。
曾潇见她没有回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尺度和分寸都恰到好处,既不轻浮也不出格。
柳芷溪缓过神来,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告诉了曾潇,他听后哈哈一笑,说:“钻石是珍贵,可是它稀少呀,我觉得吧,与其当一颗高高在上的钻石,还不如成为一粒普通的石头,虽然让别人把自己踩在脚下,铺就一条前行的路。”
柳芷溪听罢,锁着的眉头解开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笑意盈盈,像是有人在瞳孔里点了一盏灯,光芒四射开来。
“芷溪!”一个甜润的女声叫道,柳芷溪回头一看,是她的新同桌贾歆,贾歆身材胖胖的,五官却长得十分端正。她说话做事风风火火,别人却很难捉摸猜透她的心思。
贾歆奔奔跳跳地跑过来,拉住柳芷溪的胳膊,“芷溪,你的英语真是太棒了,能不能传授些经验啊?”林素锦穿着浅绿色的外套,像戴望舒的《雨巷》中走出来的丁香姑娘,婀娜地走过,身上散发出的清新淡然的香味,让人沉醉。
“好美啊。”贾歆对柳芷溪说,柳芷溪点点头,贾歆的嘴角却露出一丝揶揄。
晚上碧桂园的业主要开一个联谊晚会,主旨是说为了促进感情,实质上就是各种“拼”,家长们拼地位拼财力,孩子们拼成绩拼才艺。这样的活动,柳芷溪一向不参加,因为参加了也尴尬得很,她有什么理由呢,她是苏家的人吗?
很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别墅外的草坪上,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女主人们在一起谈论八卦新闻,男主人们聚拢高谈阔论,保姆们和小区工作人员忙着准备食品和饮料,孩子们三三两两围成一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柳芷溪窝在她的卧室,在柔和的护眼灯的照射下,写英文试卷,她的注意力却总是很难集中,灵魂像在梦游一般,飘到很远的地方,飘到外太空。
晚会的嘈杂声让她有些头疼,她用食指戳了戳太阳穴,又涂了些他们从泰国买回来的青草膏,仍旧没有用。她索性站起身来,想到小区僻静的地方散散心。
结果一出门,就碰见了文利,文利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风衣,脸上妆容精致,高挑而优雅。柳芷溪的心“噔”地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打了一下,死守的内心被砸出了一个排泄口,汹涌的潮水决堤而出。
文利忽然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带着她朝人群中走去。林素锦的甜美的歌声从人潮中央传来,不时有叫好声和鼓掌声。走近一看,林素锦穿着蓝色的晚礼服,端坐在三角钢琴前,两只白皙的手在琴键上娴熟而优美地弹奏着。
是那首《Endless Road》,悠扬的钢琴声像一剂毒药,毒素从心室通过血管传递到柳芷溪的每一个组织和细胞,她拼命寻求解药,才发现曾经的一切和伤痛的过往,是一个假命题。
而真真正正直抵内心的,是她不曾正视的、从前抗拒的爱,是的,她爱冷江。柳芷溪的心里,有一团炙热的火在燃烧,她希望这把火,可以将自己烧成灰烬,这样她就可以与那些她爱的人团聚了。
她也有些愤恨地希望整个世界都变成火海,这样那些阴险丑恶也会付之一炬。她把秀发往后一撩,拿起一把乌克丽丽,跃上了舞台,聚光灯瞬间打在了她身上,她照着冷江教她的技巧,轻快地拨动琴弦,深情唱着那首不能再熟悉的歌谣。
“冷江,这条路没有尽头,可是我还是要走下去。”柳芷溪闭上眼睛,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硬生生地关上了眼泪的阀门,轻声对自己说。
“为什么要哭呢?”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耳畔温柔呢喃,柳芷溪睁开眼,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他,她的心像有无数枝柳条在吹拂,漫天的柳絮像璀璨的星光,迷离了她的双眼。
“冷江,你回来啦。是,是你么?”柳芷溪激动得语无伦次。“是的,芷溪,是我。”他轻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暖意从指间蔓延到每一寸肌肤,柳芷溪的心里,一朵纯洁的山百合悄然绽放,而这抹芬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春天,只属于冷江一个人的月色。
“你,喜欢这个吗?”冷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绸缎的盒子,神秘地问柳芷溪。“是什么呀?”柳芷溪歪着脑袋思索。冷江腼腆地笑了,缓缓打开,是一条吊坠,吊坠上的石头晶莹闪耀,非常好看。
“这,是钻石,上面刻了你的名字首字母。”冷江盯着柳芷溪,满眼温柔。柳芷溪欣喜地接过,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观看,吊坠上的确有LZX三个英文字母。末了,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摆摆手,将吊坠还给了冷江。
冷江的眼睛,在皎洁的月华下,闪着迷人的光彩,他轻声说:“芷溪,我喜欢你。”柳芷溪猛然一抬头,他俯下身躯,认真而深情地凝视她的眼睛,她的脸滚烫,不敢直视他,而是慌乱地埋下头来,心底的那朵百合氤氲令人陶醉的芳香。
她再次接过吊坠,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便飞也般的逃开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角落里还有另外一个身影,像摄像机般,记录他们交谈的全过程。
If I was a boy, I would love you.贾歆在笔记本上写下这行英文,碰了碰柳芷溪的手臂,“芷溪,这句话语法正确吗?”
柳芷溪停止了沙沙作响的笔,扫了一眼笔记本,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贾歆的头,“虚拟语气中不论主语的人称和数格,谓语动词一律用were啊。”
贾歆抿着嘴笑笑,“那个,芷溪,林素锦是不是和苏淮关系很好?”柳芷溪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说“还有一年半就高考了,不要八卦哦,好好读书。”
贾歆用略显粗壮的手臂勾着柳芷溪,撇撇嘴:“林素锦也太高傲了,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么?!”柳芷溪无奈地回答:“我们要努力啊,林素锦可不是花瓶啊,她是有真才实学的呢。”话毕,她又继续埋头攻克数学作业里的三角函数和抛物线。
下了上午第三节课,就到了做广播体操的时间,贾歆兴冲冲地拉着柳芷溪往操场跑。柳芷溪的脑海里,还在回放辩证唯物主义与形而上学,慢吞吞地随着人流涌现操场,贾歆急切得直跺脚,嘴里念叨着:“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
柳芷溪抬眼一望,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主席台,是苏淮。苏淮穿着雪白的校服,干净而利落,高大的背影像是舒婷笔下的橡树,他的脸上挂着友善的浅笑,在熠熠的日光下像灼热的星球,发出无限能量和魅力。
教导处主任潘全桂拿着话筒,唾沫星子直飞,对着台下熙攘的学生们指手画脚。他说从今天开始,课间操都改成跳华尔兹,男生和女生自动组队,一配一,自由组合。正说着,台下发出一片窃窃私语,然后爆发成了激烈的鼓掌声,原来是林素锦款款走上了主席台。
潘主任开始了卖力地夸赞,“咳咳,高二的苏淮同学,和林素锦同学,是我们学校里远近闻名的金童玉女,哦,哦不对,俊男靓女,哦,还是不对,是大家的学习榜样,不仅成绩优异,还多才多艺,现在就由他们俩人领舞,大家跟着他们学习华尔兹。”
台下一片哗然,柳芷溪的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的笑容,她不自觉地回头一望,曾潇就站在她的身后,对她露出憨厚的微笑。她伸出雪白的手,曾潇愣了一下,然后会意地握住,他们俩组成了舞伴。
贾歆气恼地用力踩踩脚下的塑胶跑道,一言不发,只顾埋着头。待潘主任要学生处的干部放起了音乐,贾歆才发现自己落单了,其他的男生都已经找到了舞伴。
欢快的音乐声从广播站的喇叭里播放,柳芷溪很快就学得有些模样了,和曾潇也配合得十分默契。贾歆一个人悄悄地走到了队伍最尾部,看着大家纵情舞蹈、欢乐无限,几滴眼泪从眼角淌出。
她用胖胖的手指抹去眼泪,猛地抬起头,用力地望着台上的一对璧人,黑色的瞳孔睁得有些狰狞,仿佛要用力量把他们俩吸入眼底。
晚上回到别墅,保姆阿姨炖了虫草汤,文利坐在餐桌前,虽然是呆在家里并未出门,她还是精心化了妆容,新做的曲卷长发披在肩头,穿着时下流行的长款风衣。她笑吟吟地对苏淮说:“快点洗手,这个虫草汤是林素锦妈妈去西藏旅游,带回来的。”
苏淮放下书包,伸出长长的手臂,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妈,我们学校要篮球比赛了哦,我是校队队长哦。”文利的眼里写满了关切,还闪烁着些许自豪和得意。
柳芷溪跟在苏淮身后进了家门,苏淮微笑着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妈,芷溪也很棒,这次月考,她考了文科全年级第三名呢。”文利望了一眼柳芷溪,温柔的眼神里藏着一种尖锐,像一把匕首,要把柳芷溪的心事一层层剥开,好像要让她内心深埋的一切情感暴露在日光下,让人品头论足、指指点点。
文利撇着嘴说道:“文科前三有什么用,就是要像林素锦那样,成绩又好,能歌善舞,家世背景优越,才能配得上我儿子!”一向好脾气的苏淮,也有些忍不住了,说了句“妈!”
柳芷溪释然地笑笑,借口说还有作业要写,便匆匆离开餐厅,回到了卧室。紧紧关上门后,她瘫坐在地上,眼泪如同咸湿的海水,一滴滴淌进嘴里,很苦,可是比眼泪更苦的,是她的心。她在心里默念:“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闹钟指向十一点半,柳芷溪还在埋头苦读,窗外的花园里,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她打开窗户,听见轻轻的琴音,认真辨认,是那首《Endless Road》,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披上外套,悄悄出了门。
澄澈的月光下,柳芷溪的脸庞白皙光滑,让冷江有一种错觉,仿佛身旁的这个女孩,不是世俗中人,而是天使下凡。他有一种想要亲吻她的冲动,却觉得她是一朵纯洁的白莲,只可以远观,便强压住了念想,只是把深沉的目光投掷在她姣好的面容。
“冷江。”望着如水的月光,柳芷溪低声唤道。
“嗯?”冷江轻轻应允。
“这么久了,你去哪儿了?”虽然敏感地感到,这可能是一个秘密,柳芷溪仍旧忍不住问道。
“我本来就是漂泊的灵魂,居无定所。”冷江淡淡地回复,淡然的语气像秋日的薄雾,却无法掩盖薄雾后黛色的山丘。“我现在在市里的音乐学院念书,我爸爸给我买进去的。”末了,他补充道。
“哦。”柳芷溪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地回应一声。“要比篮球赛了哦,我们学校对你们学校。”冷江侧过脸来,露出好看的轮廓。“我是队长哦,到时候来给我加油哟!”柳芷溪想起了晚上苏淮说的话,点点头。
苏淮每天下午都会抽出一小时去练习篮球,而贾歆则总是想尽办法逃掉自习课,去球场观战。第二天,贾歆一定会和柳芷溪谈论苏淮的球技,他的每一点进步她都看在眼里,他的每一丝微笑每一丝懊恼,她都如数家珍。
柳芷溪善意地望着她,提醒她不要只顾着单相思,而忘记了最重要的学习。可是她又是那样理解贾歆,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她不是也依恋着苏淮吗,期待他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每一次互动,在溜冰场上他的双手那样温暖,考试时他递给她的外套,给了她那样多的感动和心动。
告别了曾潇,柳芷溪一个人从破败的旧校区往碧桂园走,在别墅门口见到了贾歆。小区的保安不认识贾歆,不肯放她进去,她就执拗地守在原地。
见到了柳芷溪,她大叫起来,“芷溪,你也住在这里吗?”柳芷溪刚想否认,一旁的保安就客气地同她打招呼。柳芷溪只好点点头,贾歆夸张地挥了挥手,“好有钱哦,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呢?”
“芷溪,你怎么不进家门呢?”柳芷溪回头一看,灿烂的日光下,是那张明朗的脸庞,是苏淮。
“你们,怎么?”贾歆的头像一个拨浪鼓,一会儿瞧瞧苏淮,一会儿看看柳芷溪。苏淮站在金色的天空下,像一尊雕像庄重地伫立着,他露出比霞光还要绚烂的笑容,注视着柳芷溪的眼睛里放着微光。
隔得距离虽然有些远,可是那笑容就像一缕光,让人不得不侧目。柳芷溪的心忽然有些疼,这个温和的少年,阳光、睿智、深情,曾经照亮了她的整片天空,只是连耀眼的太阳也会有黑子,这个少年改变了她的青春。
纵使她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列车将开往何方,可是她明白,他的爱滋润了她干涸的灵魂。只是可惜,现在的她,是一只萤火虫,只在黑夜里寻觅那抹芬芳,而陪伴她的,是夜幕里那轮孤独的冷月。
“我们,是龙凤胎啊。”柳芷溪灵机一动,调皮地一笑,顺势走上前去,挽住苏淮的胳膊。贾歆诧异地打量着他俩,表情严肃得像在博物馆参观古生物化石。苏淮有些尴尬地笑着,伸出一只手揽过柳芷溪的肩膀,“是啊,我是哥哥,她是妹妹。”
“什么啊,明明是我比你大呀。”柳芷溪佯装生气,松开手躲过苏淮,冲贾歆眨眨眼:“这是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哦。”贾歆思忖半天,吃吃地笑着,两只眼睛弯得如同天上的新月。
“芷溪,我可以去你家里玩玩吗?”柳芷溪一愣,苏淮立刻接话道:“当然可以啦,欢迎欢迎。”柳芷溪冲苏淮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哇,你们家好大呀,还带花园呢。”贾歆一边走一边感叹道,他们三人正朝屋内走,迎面碰上了林素锦。贾歆睨视林素锦,偸瞟她身上最新款的少女时装,拉拉柳芷溪的手,悄声说:“她怎么在这儿呀?”
林素锦的听力十分敏捷,一下子就抓住到了,灿然一笑:“你怎么在这儿呢?”贾歆的腮帮子鼓鼓的,她有些气恼又有些得意地说:“我是芷溪的朋友。”
“哦……”林素锦意味深长地回应了一声,“可是她也不是这里的主人啊。”说罢,优雅地转身,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背影,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GUCCI香水味。柳芷溪注意到,贾歆不服气地冲林素锦做了一个不屑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