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柳芷溪租了厚厚的羽绒服,带上毛线帽子,背着一个氧气瓶,全副武装站在玉龙雪山脚下。周围人群熙熙攘攘,都在做着登山的准备工作,文利的脚上仍旧踏着细高跟,打扮得像要出席宴会,柳芷溪有些不满地望着她的妈妈,觉得她实在是矫揉造作。可看得出,苏前很爱文利的,他们俩如胶似漆,本来他是准备和柳芷溪、石月一起攀登至峰顶一览美景的,但在文利的央求下留了下来。自从柳芷溪是文利的私生女这事情曝光后,文利一直忐忑不安,没有料到苏前竟然大度地接纳了这一切,还视柳芷溪为己出,文利不止一次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男人。她对苏前的依恋愈加深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简直像热恋中的少女。
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柳芷溪顾不上形象,兴奋得大声呐喊,如果文利在一旁,一定会责怪她的不矜持。石月也戴上了墨镜,抵御强烈的日光,他在一旁微笑地望着姐姐。登山的途中,有几次柳芷溪脚下打滑,差点就要摔跤,都是他细心地及时拉住了她,他温暖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时,她的心里翻涌着暖意,有天生的亲切感。她感受过冷江的关怀,那种温暖是强烈的,像山河崩塌过后明朗的烈日,她也体会过苏淮的体温,那是淡淡的如同午后清风,抚慰她流血的伤口。而面对石月,她有天生的好感,因为他也有苦难的过去,他也曾经清贫,他可以理解她的捉襟见肘,却也可以体会她历经磨难仍旧不绝望消极的乐观豁达,他们是河滩里的两粒石子,在快速流淌的水里彼此相望,找到相似点和共同点,被磨平了锋芒和棱角。
站在山巅,湛蓝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柳芷溪跳了起来,石月找准时机抓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凛冽的风拂乱了她的发,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山顶的皑皑白雪,细长的娥眉是雪山上葱茏的绿意。她没有用PS修图,不假思索,将照片发给了暖阳。暖阳很快便回复了她,“芷溪,我也去过玉龙雪山,是一个人去的,在半道上我曾想,一个人坠落山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茫茫雪景也不失为一丛美丽的坟冢,我可以把所有攀登者当作为我祭奠的人。”“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聊了这么久,柳芷溪一直把暖阳当成前行的旅伴、指路的明师,她觉得他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春风拂过胸膛,让夏雨涤净忧伤,让秋叶装点生活,让冬梅带来希望。可是,今天他鲜然地流露出了负面情绪,她有些不可思议,不禁重新思索,她才发现,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输出,喋喋不休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和心情,却从未聆听过他的心声。
“rape”,“pregnant”,“sex”,“abortion”,柳芷溪坐在旅游巴士上,用手机APP背英语单词,这几个词,连续跳入眼中,让她生出些刺目的不适感。她想起了姚瑶,那个喜欢苏淮的热情似火的女孩,却被意外浇灌了一场冷水,冻成了冰雕。她划到了姚瑶的头像,心里的情绪奔涌而出,像倾盆的大雨无处喷发,需要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柳芷溪又想起了那晚她们的对话,她说的那个送给她费列罗的男孩,或许注定只能是她生命里的一种念想,注定是一个没有解释的谜语。“芷溪,你来云南了?”一条简讯出现在屏幕上,她一愣,倏地一惊,姚瑶在微博上@了她,并给她的照片点了赞。“是啊。”柳芷溪的手指快速编辑着信息。“我也在云南”,姚瑶的回复速度很快,“我的艺考完了,我来散散心。”“有空出来见一面吗?”柳芷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犹疑地发出了消息。“嗯……好吧。”姚瑶提了一家酒吧,位于昆明市区的一条街道,并将定位发给了柳芷溪。
柳芷溪进了酒吧,这是一家干净的清吧,没有其他酒吧的乌烟瘴气,台上只有一个弹着吉他的少女,浅吟低唱孙燕姿的老歌。“芷溪!”姚瑶坐在靠窗的位置,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脸有些浮肿,眼里蕴藏着忧伤。“姚瑶!”一年半没见,纵使姚瑶的气质大变,柳芷溪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有些东西,风霜无法掩埋,时光无法抹去,姚瑶气质里独特的韵味,还是像一帧油画,涂满了色彩,让人一眼就可以辨认。“芷溪,还好吗?”“我很好,你呢?”“我……药物和心理治疗,让我好了很多。你,就你一个人吗?”姚瑶探究地朝柳芷溪身后望去,见身后空空如也,不禁浮起一丝失望和落寞。“苏淮,他,现在在哪儿呢?”姚瑶用力咬了咬苍白的嘴唇,还是下定决心问道。
“他,他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柳芷溪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撕下了痂,旧日的伤疤鲜血淋漓。“芷溪,其实,我一直爱着苏淮。”姚瑶用手拨弄着面前的酒杯,柳芷溪注意到她手背上有道道疤痕。“当年我知道,发邮件给我的并不是苏淮,我也犹豫过是否赴约,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因为那个人,曾威胁我,如果不去,他就要修理苏淮。我不是苏淮的快乐,但是,我希望他永远快乐无忧。”
“姚瑶,你太傻了。”柳芷溪望着她清泪涟涟的眸子,情不自禁地拉住了姚瑶的手。“不,芷溪,你错了,我并不傻。”姚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苏淮,他其实与你并没有血缘关系吧?”柳芷溪一怔,“姚瑶,你怎么知道的?”“我看出来的,芷溪,难道你没有注意过苏淮看你的眼神吗?那样专注,像端详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贝,那样深情,仿佛大海都无法承载那种感情,那样纯粹,不掺杂一点世俗的尘埃和污渍。”姚瑶飘然的眼神定定地落在柳芷溪身上,她低头抿了一口橙汁,不紧不慢地说。
“姚瑶,你……”柳芷溪一时语塞,想不出如何回答,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像彩色的泡沫,在脑海里飘浮了一会儿,都破灭不见了。她本想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但是望着姚瑶那殷切的眼神,她明白姚瑶的心思,那便是用自己的牺牲换取苏淮的幸福。如今苏淮沦落到这般田地,姚瑶若是知晓了,会有何反应?她所有的付出,都付诸东流了,那么,还是给姚瑶一个飘摇的希望吧,给她一种虚假的安慰,或许这样,反倒是对她最大的回馈,至少她的心甘情愿没有被浪费掉。
“暖阳,你说,为什么谎言总是比真相美丽?就像一朵塑料花和一朵真花,真花总有凋落的时候,而假花永垂不朽。”告别了姚瑶,柳芷溪并没有立即起身,她拨弄着桌上插的塑料花,在简讯里对暖阳感慨道。
“或许是,我们都太喜欢自欺欺人吧。”长久的沉默后,暖阳简单回复道。
柳芷溪徜徉在黄昏的街道,绯红的云影亲吻着她的面颊,她的眼里泛着莹莹的光,脸上的红晕让她看起来格外动人。她思忖着心事,站在公交站等公交,虽然苏家的经济条件允许她乘坐计程车,但是外出和旅游时,柳芷溪还是习惯坐公交。她喜欢坐在最后一排,把玻璃窗打开,任呼啸的风拂过脸庞,还可以欣赏窗外的街景,看着街边的人交谈欢笑,仿佛进入了一个可以只当旁观者的世界。
她随意地划开手机界面,登陆QQ,在等车的空隙翻了翻空间。她忽然发现,贾歆发了新的说说,而她的定位,是云南昆明。柳芷溪的脑海里,如同忽然注入了催化剂,所有的思绪都在发酵,她恍然间想起了什么,拦下一辆计程车,钻进车里,果断地报了贾歆所在的地址。计程车绕过大街小巷,越走越偏,弯进了一条小路。车子停在一片破败的平房,几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在门口,磕着瓜子闲聊,看见柳芷溪,便投出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柳芷溪尴尬地笑了笑,环视周围,不见贾歆,她只好站在一旁等候。
夜色渐渐降临,黑色的夜幕如同被人撕去了一角,透露出斑斓的星辉。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一个背包,停驻在小巷尽头,柳芷溪猛然抬头,发现那个身影是那样熟悉。借着淡淡月光,她端详那张年轻的脸,是苏淮。苏淮显然也看见她了,他穿着破旧的工作服,脸上还有漆黑的汗渍,看来是刚从工地回来。他愣了一会儿,失神的眼里投出了明亮的光。柳芷溪刚想同他说话,贾歆却从苏淮身后走来,亲昵地挽着苏淮的胳膊。
而贾歆的腹部,明显地隆起了,看来已经有五六个月的光景。柳芷溪茫然地站在原地,有些惊诧的错愕,却又瞬间明白了一切。她微笑着寒暄了几句,正准备离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苏淮,只要你愿意回来,我们永远欢迎你。”苏淮沉默地没有说话,眼眶却红了。贾歆夸张地笑着说:“你们永远欢迎的,可不止是苏淮哦,还有我们哟。”说着,用胖胖的手指指了指她的小腹。柳芷溪觉得一阵恶心,加快步伐离开,身后却传来贾歆高分贝的笑声。
进入燥热的六月,柳芷溪生活的这座南方小城,气温已经飙升,大家都穿上了薄薄的夏装,教室和家里也已用中央空调制冷。毕业临近,高考迫在眉睫,无形的高压却并没有减轻离别的感伤,教室里的黑板写满了大家的毕业感言,同学录也一页页发下去,一张张填写好。不论是以前关系亲密还是疏远的,都彼此给对方留下祝福,以前有过矛盾过节的,也暂时风平浪静。班里的文娱委员,甚至还在策划高考后的晚会,力求给大家留下特殊的记忆。
柳芷溪也买了大本的留言册,分发给同学。她身旁的位子,自从贾歆退学后,就没有人补上。她望着这空荡荡的座位,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嘲弄的意味,贾歆和苏淮,她曾经的两个同桌,也是她曾经那样要好的朋友,她向他们敞开心灵的大门,他们却偷走了她宝贵的信任。而现在,他们所作所为的那些令她不耻的事情,更让她感到极度不痛快。“宁缺毋滥吧”,她安慰自己,一个人两个座位也挺好,她可以放很多书放在另一张桌上,午休时也可以拼接两张课桌。
6月8日下午,柳芷溪胸有成竹地考完最后一科英语,苏家的司机来学校接了她回家。一辆崭新的价值百万的玛莎拉蒂,威风地停在校门口,文利穿了一身华贵的旗袍,站在一旁等柳芷溪。柳芷溪和一群女孩子欢笑着走出校门,她立马看见了文利,一边和身旁的伙伴们说着什么,一边放慢了脚步。待大家散了后,柳芷溪才走到文利身旁,低声说:“妈,没必要这么招摇吧!”
“你懂什么?‘马到成功,旗开得胜嘛’!”文利瞪了她一眼,语气却很温和。
“那个,芷溪,你考得咋样?985没问题吧?”一向不多话的司机张叔,也忍不住问柳芷溪。“嘻嘻,有书读就可以了!”柳芷溪不经意地回答,语气里却充满笃定。“那可至少要上一本啊”,文利在一旁补充说。
“妈,您知道的,文科高分比理科要难考的,能上一本线就不错了。”柳芷溪透过后视镜,望着坐在副驾驶的文利说。
“是啊,文科难考,唉,苏淮在就好了,不奢求他考清华北大,考复旦浙大肯定没问题……”文利喃喃自语,却被耳尖的柳芷溪一一听了去。柳芷溪默不作声,她假装别过脸去,泪水瞬间奔涌而下。
深夜十一点,柳芷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相册,窗户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击声。她捂住耳朵,钻进被子里,不想理睬。乌克丽丽柔和而灵动的声音,却从窗外传来,还是那首《Endless Road》,是的,不用去猜,她都知道是冷江。
忽然,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窗外的人,却固执地,久久不愿离开。柳芷溪忽然有些心疼,不忍再苛责,从杂物间拿了一把伞,出了门,冲进雨幕中。冷江早已浑身湿透,帅气的短发此刻都黏在了头上,一滴滴落水。柳芷溪把伞递给他,冷江犹疑着没有接,却舒心地笑了。“你把伞给我了,你自己呢?”冷江俯下身,在她耳边问。他的气息,萦绕在耳畔,微微有些痒,他离开她是那样近,距离近得让她甜蜜地悸动,内心却又惶惶不安。
柳芷溪转身离去,雨水像四溅的玻璃碎片,打在她身上,狂风怒吼着,一个趔趄,她差点摔倒,却落入了冷江温暖的怀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原谅我,好吗?”她望着冷江深情而真挚的目光,仍旧倔强着不回答。冷江的脸缓缓向下,就快要碰到她的鼻尖,他身上清澈的男士香水味扑面而来。柳芷溪的身体猛然一抖,决绝地推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任大雨击打。
校文娱部骨干秦袁媛组织策划了毕业晚会,大家载歌载舞、欢笑一堂,柳芷溪弹着乌克丽丽,唱了一首周杰伦的老歌《晴天》。“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唱到这一句,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柳芷溪哽咽不已,喉咙已经无法发声,只是用手指扫动和弦。台下的毕业生们,也触景生情,和着旋律清唱,勾起了陈年往事。年少的懵懂之情,就快要被封锁进记忆,这些半大的孩子,又有几个不会恋恋不舍,不会暗自垂泪呢?
晚会的压轴节目,是艺术班毕业生林素锦的钢琴演奏。只见帷幕被缓缓拉开,林素锦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坐在三角钢琴前,而冷江,则抱着一把小提琴,他们合奏《铁达尼号》的主题曲《My Heart Will Go On》,林素锦灵巧的双手在琴键上跳跃着,悦耳的音符像流水一般淌进耳里,冷江风度翩翩,小提琴舒缓的颤音撩拨着听众的心弦,一曲罢了,大家听得如痴如醉、心驰神往。林素锦起身,和冷江一起致谢时,实时大屏幕里滚动显示的微信留言上写满了甜蜜的“在一起”,台下的观众更是起哄,爆发出狂潮般的掌声,气氛被推向高潮。林素锦落落大方地鞠了一躬,然后挽住冷江的手,羞涩地说“我们已经在一起啦!”冷江穿着笔挺的西装,宠爱地望着林素锦,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胳膊,微笑着默认。望着台上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台下的少男少女们都不禁悲从中来,慨叹自己错失良机。
“同学们,曾经我们相聚一堂,而今我们各奔东西,你们心里有过自己求而不得的情感吗?有千百次想说而不曾吐露的话语吗?今朝不说,更待何时?同学们,勇敢地表白吧!让我们举办一场情诗大赛吧!”秦袁媛话音刚落,台下便如同原子弹爆炸一般沸腾起来——
“野草偷偷,长在麦地里/蒲公英偷偷,落在原野上/白百合偷偷,绽开在山谷间/而我的爱,是一溪泉/偷偷流淌进,你的心里”
“玫瑰是爱情的偏见/戒指是婚姻的偏见/同心锁是誓言的偏见/而我,在最美的时光/偏偏见到你”。
“鸽子的第二根肋骨上/刻了你的名字/这样,它便永远不会忘记/我邮递给你的口信”。
“白莲在春风里沉醉/柳絮在秋雨里纷飞/我的世界,已经时空错乱/唯有你,可以拨正”。
一群生龙活虎的男生冲上舞台,抢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迫不及待地用诗歌表情达意,而台下他们的意中人,在大家的哄弄中羞怯得不好意思抬头,要么眉眼低垂,要么假装若无其事地和闺蜜聊天。
曾潇安静地坐在柳芷溪旁边,淡定地望着周遭的一切,他忽然靠近她,“你还记得高一那年,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吗?”柳芷溪搜肠刮肚一翻,记起来印象中是有这么一件事。他敦厚地笑着,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今晚回去,就把礼物扔了吧,不要再拆开了。”应着这个景,柳芷溪觉得有些异样,她略略能够猜出一二,可是多年的好友,她不想伤害曾潇,她有些歉意地望着曾潇,他却坦然而自若。
柳芷溪掏出手机,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她看见林素锦和冷江坐在前排,林素锦小鸟依人地靠在冷江的肩上,他们说说笑笑、十分开心,丝毫没有注意到她这个可怜人。柳芷溪打开文档,手指胡乱点击,写了一首小诗——
不论是琼浆,还是毒药
我都饮下这杯酒
不论是春秋,还是冬夏
玫瑰已不再盛开
因为,不论是曾经
还是未来,我已放弃爱你
编辑完诗歌,柳芷溪仰面望着天花板,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身旁的同学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脖子酸痛。而曾潇担心地望着她,他知道那只是她的托词,他却知趣地没有过问。有的时候,恰当地留一片空间,胜过指明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