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妈,苏叔叔,我回来了!”柳芷溪伸出手,按在指纹锁上,大门瞬间自动敞开。家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文利穿着一件针织羊毛衫,颜色把皮肤映衬得红润健康,她却反常地锁着眉,苏前低着头,一个劲地抽烟。她看见一个臃肿的身影背对着她,是一个女孩,两条粗壮的短腿不时在地毯上蹭来蹭去,发出有些令人恐怖的吃吃的笑声。她立马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她是贾歆。
许久未见,贾歆的腹部已经明显隆起,看得出即将临盆。她见柳芷溪进来,立马扶着椅背站起来,肥嘟嘟的脸上,赘肉抖动得厉害。她露出一副谄媚的笑,那笑中又带着故作的可怜,“芷溪,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柳芷溪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虚情假意的人,明明嫉妒得发狂、恨不得对方暴病而亡,却还要柔声细语、嘘寒问暖。“哦,贾歆,是啊,别来无恙啊”,话语从柳芷溪口中飘出,像两个气泡,在贾歆的耳朵里,然后发出轻微的爆破声。
贾歆脸部肌肉挤成一张十分不自然的笑脸,伸出五个指头,转头对文利说:“妈,我要这个数,不过分吧!”柳芷溪觉得那句“妈”十分刺耳,她努力不去在意他们的对话,可是绷紧的神经提醒她时刻注意,贾歆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那每一个字,都像霹雳,撼动她的心脏。
文利还未表态,苏前就率先爽快地点头答应,毕竟和苏淮在一起生活了17年,那份情谊,不是可以随便一笔勾销的,而他和文利虽然很爱石月,对苏淮也是感情至深。当初苏淮提出要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们不是没有挽留过,只是他过于倔强,且自尊心极强,坚决拒绝了。现在,贾歆身怀六甲,来找他们寻求帮助,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林素锦也回来了,苏家和林家的家庭聚餐,柳芷溪借口说身体不适,没有赴宴。近日来天气寒冷,她的体质弱,容易感冒,她一个人缩在家里,披着毛毯看动画片,她最喜欢十几年前的老片子《101忠狗》,百看不厌。
她找出了以前和苏淮、林素锦打游戏用的老式电视机,又到旧货市场淘了一部已经淘汰的VCD机,一个人就着啤酒和肯德基外卖鸡翅,反复看了一整天。她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却也喜欢催然泪下的悲剧,她又翻出《忠犬八公》,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望着贾歆坐过的那个位置出神,那是苏淮以前最喜欢的座位,可以仰躺在上面看电视,也可以在恒定的适宜室温里小憩。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加多了陈醋,十分酸楚,又如同撒上了食盐,疼痛不已。她并不是嫉妒贾歆拥有了苏淮,她从未想过要占有他,她只是痛恨他的糊涂,又同情他的不幸,更惋惜他的悲惨。她觉得,他不应该自暴自弃,生活总会有岔道,也总会有通向正确方向的路口。
曾潇和她去给老雷扫墓,几个月没来,老雷的坟冢已经长出了茂密的杂草,看来从未有人来打理过。他们耐心地清理完,又在老雷的墓前摆上鲜花和水果,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便悄然离开。临走时,柳芷溪掏了400元钱,递给墓园的守护人,拜托他有空多整理一下老雷的墓地。
曾潇的父亲曾胜利送他们俩来的,返程的途中,曾胜利从车镜里看见柳芷溪桃花般绚烂的微笑,一下子读懂了儿子的心思。到了市区,他热情地邀请柳芷溪去家里做客,柳芷溪盛情难却答应了,问曾潇要了地址,说自己有点事情要办,离开父子俩去附近的商场买了些礼品,才去了曾家。
曾潇的妈妈盘静年近五十,虽然没有文利雍容的气质、出众的外貌,但是看得出是有学识、有教养的女子。她热情地迎柳芷溪进门,却没有令人肉麻的热络感,与人交往的尺寸拿捏得十分到位。盘静准备了几个菜,她谦虚地说厨艺不精,可是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而且分量也很恰当,他们都吃得津津有味,又没有丝毫浪费。
吃完饭收拾好后,曾胜利挽着盘静的手,出门散步,柳芷溪也起身告辞。曾潇把她送回家,天上飘起了洁白的雪花,像堕入凡间的天使的羽毛,柳芷溪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在手掌心,有丝丝浸透心脾的凉爽,然后在手的温度下融化,留下一滩晶莹的雪水。
曾潇忽然唤住柳芷溪,“芷溪,你觉得自己幸福吗?”柳芷溪没有料到,曾潇会询问她这个问题,顿时不知如何回答。“我,幸福。”柳芷溪想了想,肯定地答复道。“是因为,你现在有钱吗?”曾潇的问话,带着苦涩的滋味,柳芷溪不禁回过头,认真揣摩他的表情。
“曾潇,你怎么了?”柳芷溪思索了一番措辞,小心地问道。“很多幸福,都是假象,都是表面文章。就像我的父母,他们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别人都说他们婚姻幸福,可是他们却偷偷离了婚,你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事情?!”柳芷溪第一次听见曾潇爆粗口,可是她理解这个少年的苦痛,生活欺骗了他,就像文利曾经欺骗自己,口头上说要给她买棒棒糖却抛弃了她。
回到别墅里,文利他们还没有回来,苏前从日本买回来的石英钟,挂在墙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柳芷溪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家里很安静,静得她可以听见时针的走动声。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老师问他们如果可以选择,他们想成为什么,有的说想成为奥特曼拯救世界,有的说想成为加菲猫慵懒自在,而她说想成为一只钟摆,因为不管周围的环境如何,不论是嘈杂闹市,还是安静午后,它总有自己的步调,不慌不忙、不急不躁,镇定自若、怡然自得。
屋子里的暖气很足,她脱下大衣,衣服上有细小的水珠滚落下来,那是融化的雪水,“雪是真的美,可惜美丽的东西,总是易逝,”她不禁感叹道,她用面巾纸擦去水滴,眼里却迷了一层雾气。她忽然站起身,走向以前苏淮的卧室,因为别墅里空房很多,所以石月住了二楼的卧室,而苏淮的房间,还是保持着原样,钟点工阿姨也会定时清扫。
她推开门,苏淮的英语大部头原著整齐地摆放在书柜上,仿佛只要再过一个小时,他就会回来翻看它们。柳芷溪算了算日子,贾歆估计已经临盆,苏淮要当爸爸了,她不知道是应该哭还是笑,不知道应该说句“恭喜恭喜”,还是躲在角落黯然神伤。
“姐!”石月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个小男孩,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在二中读高中老师时常夸奖他,苏前和文利欣慰不已,给了他大笔的零花钱,仿佛他们能够提供给他的,除了金钱别无他物。班里却没有人知道,石月家庭条件不错,他从不大手大脚花钱,他开了一张银行卡,把苏前和文利奖励给他的钱,全部都存了起来,他说这是他的梦想基金。
柳芷溪慌忙擦擦眼,推门而出,石月见她在苏淮房间里,脸上扫过一丝诧异,又立马烟消云散,乐不可支地把手里的水果礼盒给她,“姐,小区超市新到的海南释迦,超级好吃,我买了一盒给你。”“谢谢”,柳芷溪端详面前这个高瘦的男孩,他们有相似的面容,有契合的习惯,有亲近的性格,她的心里涌着融融暖意,汩汩流淌着到心窝深处,她觉得他们是那样血脉情深,仿佛比文利还要亲密。
年夜饭是和林家一起吃的,柳芷溪绞尽脑汁也不好再推脱,只好随文利他们一起去了酒店。出发前,文利把她拉到衣帽间,递给她一条羊毛呢的裙子,还有一件做工精良的羽绒服。柳芷溪本来不想要,可是文利执意要她换上,说是新年新气象,她仔细一想,她的确需要新的幸运,就顺了这个好彩头吧,便换上了新衣服。
文利又从化妆袋里,掏出迪奥的唇彩,雅诗兰黛的眉笔和古驰的香水,认真注视着柳芷溪,“芷溪,都是妈妈不好,竟然没有教你化妆。女孩子,要活得精致些。我们明天就去商业广场,妈妈给你买一套化妆品。你自己买的那些护肤品,都可以扔了,脸蛋可是女孩子的名片啊。”柳芷溪听见这话,心里徒生反感,嘴上没有说什么,脸色却不自觉地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