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间艰辛（四）

两天以后，老夫子再次来到教育局。

可能是为了表示对局里各位领导的尊敬和重视，老夫子穿戴的整整齐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如当年领取县优秀教师证书的场景，那是他人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

局里明显有些失去耐性，副局长没有出面，只安排了一位副科长接待。

副科长态度不错，只是语气中尽显无奈，一遍遍隐晦的暗示，这件事，症结并不在局里，财政上没钱，谁也没办法。

事在人为，如果动不动就拿没办法来搪塞，那教育局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这是老夫子的心里话，但是他已经不想再跟这些人争执！

办公室里有六个人，除了这位副科长耐着性子跟他周旋，另外几个悠哉悠哉的各干各的，有人在电脑上打游戏，有人喝茶看报纸，看似对这边毫不关心，实则都竖着耳朵听着呢！

说真的，这就是这些人真实的工作状态，平时有人过来，多少会装装样子，当着老夫子的面表现的如此率真，可能是觉得他已经时日不多了吧！

当初拖拽他的那个中年人也在这间办公室，他一边玩连连看，一边像听戏一样欣赏同事的精彩表演，时不时无声轻笑，肆无忌惮的表达着轻蔑和嘲讽之意。

老夫子无奈起身，副科长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的准备将这尊瘟神送走。

经过中年男人身边的时候，看到他突然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息，老夫子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对方。

中年男人一愣，暂停游戏，扭头看着老夫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淡淡的问道：“有事儿吗？”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们会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愧疚？”老夫子一脸平静的问道。

中年男人顿时有些愠怒，下意识的想反击，不知怎么回事，看到老夫子平静而深邃的目光，突然有些心虚。

副科长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将中年男人挡在身后，伸手虚扶，笑呵呵的主动恭送老夫子。

老夫子没搭理他，站在原地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冷漠的脸，这才转过身，毅然决然的离开。

众人被老夫子看的心里一阵发毛，看到他离开后，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的低声骂道：“简直就是一个神经病！”

还有四天开学，看着老夫子日益衰弱的身体，童云开格外不安，每天都往老夫子家里跑。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夫子又咳了一通血，最近几天，咳血已经成了常态，有时候一天咳好几次，童云开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连忙上前帮忙。

他知道老夫子今天下午还要去教育局，说是跟副局长约好了，今天会有一个交代，所以特意赶过来。

平复下来以后，老夫子进屋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童云开将他送到村头，看着他坐上去县里的公交车，这才忧心忡忡的返回老夫子家中。

他想跟着去，但是老夫子不同意，说本来没事儿，他去了就是个麻烦。

等到晚上六点，最后一班公交车抵达，依旧不见老夫子的身影，童云开意识到不妙，找人打了好几通电话，终于联系上教育局的人，结果教育局的人说老夫子下午三点多就已经离开！

大家顿时急了，当即招呼所有能联络上的人，铺天盖地的开始寻找。

闻讯出动的村民和学生们，从沿途的村落，一路找到县里的大街小巷，几百口人一直找到第二天清晨，毫无线索。

说真的，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些绝望。

刚开始搜寻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老夫子很有可能是晕倒在某个地方，但是一路找下来，另外一种不祥的猜测已经占据大家的脑海，只是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夜里看不清，白天再从头到尾找一遍吧，从这里开始，往回找，多注意一下犄角旮旯~~”此时，大家聚集在教育局前面的路口上，校长一脸疲惫的说道。

就在这时，一个学生站在教育局的栅栏墙外边，一脸惊慌的喊道：“韩老师！韩老师在那里！”

该学生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边指着里边喊，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屁股蹲在绿化带里。

众人一听，稀里哗啦跑了过来。

童云开跑在最前面，隔着栅栏，他看到了老夫子！

吊在树上的老夫子！！！

童云开疯了一样从墙上翻进去，几个人尾随其后，大家手忙脚乱的将老夫子放下来！

放下来的，是一具冰冷僵直的躯体！！

教育局院子里，一片悲鸣！

很快，医院、教育局、警察局等单位的人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老夫子的口袋里，叠着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虽然病痛折磨的很痛苦，虽然时日无多，但是并不想以这样屈辱的方式离开！只是，真的没办法了！

这么做，并不是迁怒于谁，只是家中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我必须拿回被拖欠的工资，拿到应得的补贴和抚恤金！

十七个月工资，总计元，二十一个月乡镇教师补贴，总计3150元，丧葬费1500元，抚恤金元！

这本该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在讨要属于我的东西！

这也算是遗书吧！简单交代几句！

希望佳佳和乐乐尽快走出悲伤的阴影，好好学习，自强不息，千万不要对这个社会心存恨意，爸爸只是选择提前几天离开，说真的，解脱了，真的疼的很难受！

老婆子辛苦了，跟着我没享什么福，一路走来皆是艰辛，本想能白头到老，没想到会提前离开，将担子全压在了你一个人身上！拜托了！佳佳和乐乐一定要照顾好，只要他们争气，就供下去！这辈子亏欠太多，下辈子如果有机会，当牛做马偿还！

我亲爱的学生们，感谢你们的厚爱，这是我这辈子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千金不换！老师走了，不要迁怒任何人，各有各的为难，没有人十恶不赦，这个社会虽有一些不公，但是也算太平盛世，未来的美好，需要你们塑造！

最后，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了，这笔钱对公家来讲不算多，但却是一个残破家庭的唯一救命稻草，希望能落实到位！

走了！永别了！

。。。

信纸的最后，隐约还有几滴干涸的泪痕！

案情再简单不过，领导们的意见是先把人接回老家，剩下的事情，协商解决，该怎么办怎么办！

但是后韩村的人不同意，老夫子的学生们不同意！

上百人堵在教育局门口，整个马路围的水泄不通！

从发现老夫子的尸体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候家家都有电话，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散播开来，愤怒的人们正源源不断的赶过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夫子生前教过的学生！

等到上午十点，教育局前面的整条街上都堵满了人，所有人情绪悲怆，还有人带来了殡葬用的花圈！

事态像潮水一样不可控制的扩大开来，县委领导也被惊动，了解事情经过以后，当即作了批示！

马上给钱！并且为消除不良影响，以遗孤助学补贴的名义额外补贴三万块钱！

财政再紧张，对一个县来讲，区区几万块钱还是能拿出来的！

中午时分，这笔钱，总共元，火速到位！

“走吧老伙计，回家了，也算死得其所了！”校长看着白布下的老夫子，神情哀伤老泪纵横的说道。

三万块钱，一名兢兢业业在乡镇耕耘了十几年培养了上千名学生的人民教师，这就是他生命的价钱！

老夫子被接了回去，直到下午三点，教育局前面依旧有不少人在徘徊谩骂，教育局大门紧闭，院子里满满都是被愤怒的人们丢弃的各种垃圾！一楼的窗户也被人砸碎了好几块！

警察依旧留在现场维持秩序，骂就骂吧，只要不继续打砸，发泄发泄很正常，说起来，这事儿确实让人气愤！

虽然同是体制中人，但是怎么也没想到，这帮玩笔杆子的文人，竟然能冷血到这种程度！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人家可是吐着血接二连三的来找了很多趟，问题始终没解决，各种推三阻四，这可是一名老师啊，但凡有点儿办法，能走这条路？

教育局里面，一片死寂，尤其是接待过老夫子的人，个个脸色苍白胆颤心惊。

如果我明天死了，你们会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愧疚？

这句话像幽冥一样在众人心头盘旋，不知道他们晚上会不会做噩梦，不知道当恐惧散去以后，他们到底会不会有一点儿愧疚。

三天以后，老夫子下葬。

正月十六，童云开开学，他早早就爬起来，乘坐最早的一班车赶到了县城。

此时，天色微微放亮，童云开站在教育局的围墙外面，看着老夫子离开的地方，安静冰冷的像一座雕像。

八点以后，陆陆续续有人上班。

看到围墙外边那道笔直的身影，所有人心中忍不住一颤！

上午九点，童云开来到大门口，眯眼看着庄严肃穆的教育局大楼，驻足了几分钟，转身毅然决然的离开！

来到学校，看到身形消瘦神态憔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的童云开，大家顿时大吃一惊。

成冰走过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发生了什么。

童云开只说老夫子已经离开，其它事只字未提。

叶锦岚跟童云开关系最为亲密，她能感受到童云开深入骨髓的悲伤，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半个月，童云开依旧沉默寡言，眼神哀伤，脸上不带丝毫笑意。

老夫子的死，像一道最为锋利的刻刀，在他灵魂深处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成佛成魔，全看今后的造化！

叶锦岚心里难过，私下默默抚慰着童云开，无形之中，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近乎透明。

这个时候，别说同学们，就连班主任都察觉到两个人的苗头不太对！

不允许早恋，主要是担心影响学习成绩，进而造成广泛的不良影响，考虑到两个人成绩一直比较稳定，甚至是稳中有升，班主任决定等到期末考试再看看。

下学期一晃而过，高二波澜不惊的结束，考试成绩一出，班主任顿时打消了干涉的念头。

叶锦岚全年级第三，童云开全年级第八！

别管早不早恋，首先人家两人确实是相互促进，其次人家也从来没挑明这层关系！

开完表彰大会，童云开正准备回宿舍，却被成冰和陈星辰喊住了，令人意外的是，叶锦岚也跟在两人身边。

“怎么了？”童云开一头雾水的问道。

“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走，去操场！”成冰一本正经的说道。

童云开看了叶锦岚一眼，叶锦岚低着头不说话，很显然，三个人已经商量好。

来到操场上，成冰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童云开：“这是五千块钱，我们三个凑的，叶锦弦两千，我两千，糕哥一千！”

童云开不明所以。

“不要琢磨着卖血挣钱了，不要命啊！我知道你想干嘛，这些钱就当我们借给你的，以后等你上班了再还！”成冰没好气的说道。

纸是包不住火的，童云开一心一意要帮老夫子，所以，他一直在想方设法搞钱，一个学生能有什么搞钱的门路？业余时间刷盘子刷碗也挣不了几个钱，思来想去，他决定卖血！

那个时候，这种事在农村近乎光明正大，一袋血能挣四百块钱，结果童云开将市里的大小医院都转遍了，始终不得其门。

渠道肯定是有的，不过比较隐蔽罢了。

没办法，童云卡只能求助成冰，他当然不肯明说，只是旁敲侧击。

成冰学习垫底，不是因为不聪明，而是因为不想学，说实话，他脑子机灵着呢。

恰巧就在这时，叶锦岚私下找到他，童云开在本子上无意中记下了很多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她不明所以，问又问不出来，只能求助成冰。

两人一合计，立马明白童云开想干嘛。

老夫子事件影响很大，虽然没有广为人知，但是在固定圈子里早已经传开，市教育局为此还专门召开了会议，实验中学的老师们终于明白童云开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大家早已经心照不宣，只是没人当着童云开的面提起而已。

童云开想做的，无非就是赚钱，力所能及的帮助老夫子未成年的两个孩子！

所以，两人这才决定一起凑钱，顺带着拉上了陈星辰。

令人惊讶的是，三人之中最不显眼的叶锦岚一下子拿出了两千，她一向不缺线，一方面姐姐哥哥平时给的比较多，再者说她每个学期的奖学金都花不完，另一方面吃住在学校，基本上也花不了什么钱，所以两年下来不知不觉的就有了两千多的小金库！

令人意外的是，最窘迫的居然是成冰！成冰家里自然不缺钱，但是成家秉承了儿子要穷养的老规矩，对他一向苛刻，零花钱十块钱十块钱的给，就是要从根儿上掐断他胡作非为的可能性，成家老爷子看的很到位，那孩子再调皮捣蛋，只要手里没钱，就不会变坏，在老爷子的严格监督下，成冰从小到大过的很清贫！好在他哥们儿比较多，多了不说，一人一百还能抠来，即便这样，距离两千块钱的目标还有不小的差距，最后还是陈欣然慷慨解囊，一下子给了五百。

陈星辰本想给三千，他没那么多避讳，直接跟家里张嘴要，事情的原委解释的明明白白，结果家里只赞助了一千，没有人比父母更了解自家孩子的秉性，陈星辰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但是这家伙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不会撒谎！

父母之所以只给一千，是因为觉得给多了不合适！钱这种东西，在人际交往过程中，一直拥有双刃剑的属性，父母社会阅历丰富，自然有他们的考量。

陈星辰老大不高兴，但是没办法，父母态度很坚决。

“我不能拿你们的钱！”童云开极为感动，深吸一口气，看着三个人目光诚挚的说道。

“妈的！今天跟你把话撂这儿，这钱你不拿，咱就绝交！你自己看着办！”成冰急了，一把将钱甩童云开身上，伸手指着他的鼻子喊道。

认识这么久，印象中的成冰一直笑哈哈的，这是第一次见他急眼，急的这么莫名其妙，这么突如其来。

成冰很清楚，这个钱，如果不急，就送不出去！

看到童云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封，叶锦岚在一旁柔声劝道：“这钱刚才就说了啊，是我们借给你的！”

看着突然急眼的大哥和二哥，陈星辰没有丝毫防备，一脸懵逼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然后来了一句：“那咱晚上还能吃饭吗？”

陈星辰几天之前就张罗着提前吃散伙饭，不出意外的话，下学期他就会远走他乡，奔赴大西北某所高中，更名改姓准备高考，届时正是学习最紧张的时候，不好组织散伙饭，所以借这个机会提前搞着。

“拿不拿？”成冰瞪着童云开，双手叉腰，面色不虞的质问道。

看不出来，平时从不发火的家伙一发起飙来还挺有气势，小胡子一翘一翘的。

“拿！”童云开咬咬牙，伸手将信封塞进口袋里。

“麻辣隔壁的，这不就行了？害的老子差点儿演不下去！”成冰瞬间哈哈大笑，上来勾住童云开的肩膀，嬉皮笑脸的说道。

童云开笑了笑没说话。

“走！去教室写借条，我他妈还怕你不还呢！”成冰不依不饶的说道。

来到教室，拿着童云开写好的借条，成冰和陈星辰扬长而去，教室里只剩下叶锦岚和童云开两个人。

“晚上吃饭你去不去？”童云开看着叶锦岚问道。

离开之前，成冰强烈要求叶锦岚晚上一起happy，叶锦弦倒是婉拒了。

“不去了，好多人都不熟，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儿？”叶锦岚说道。

她最大的担心，还是别人误会她跟童云开的关系，对此，童云开心知肚明。

“那你晚上干嘛？”童云开继续问道。

“在宿舍看书！下午我们去书店买几本书吧？”叶锦岚兴致勃勃的问道。

“好！”童云开欣然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