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因果(五)
“我笑万空,叹万空,万般皆是空,却空有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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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里面歌舞升平,不时传出阵阵欢声笑语。
云栖扁了扁嘴,这就是个酒肉和尚,还天理报应、满口仁义道德,都是骗鬼的。
想归想,她正在书案上忙于翻找黄色符纸和朱砂。
既然能让老虎说人话,足见刚才那张符是管用的。
她自认为完全按照诺德给的符样依葫芦画瓢,效果未达预期,只能是因为制符材料不专业。
对于首次实验就能取得如此神效,她已非常满意。
就连陆机也央求着,让她进来再找点仙酒。
作为交换,云栖让他负责看门,不要让那个英英跑进来。
她发现英英似乎老盯着和尚,联想在山道上遇见时那副妖惑媚主的骚包德性,八成会来捣乱。
“放心!”陆机凑到她耳边低语,“自从她被我咬死后就变成了虎伥,整天纠缠我,我让她往东走她不敢朝西。”
这是什么神逻辑?
云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可是她把书房里能够放符纸的地方乱翻乱找了一遍,却没找到黄符纸,更别说朱砂了。
诺德在意识里指挥道:“黄色丝绸也行,朱砂找不到就用血。”
黄色丝绸?
云栖打算去和尚睡觉的地方找找。
刚爬下书架,探头朝着内室方向瞥了瞥,忽听得画里头有人喊了:“今日是七月初七,牛郎织女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日子。”
有人接口怅然道:“牛郎织女还有相会之时,世间有多少痴男怨女,在今夜却只能望月兴叹!”
“石兄,人间事自有因果轮回,你难道还惦记着绿珠?”正是那和尚取笑的声音。
“当年我与绿珠住在金谷园,双宿双飞,那孙秀垂涎绿珠美色,故意害我,绿珠纵身跳下崇绮楼,香消玉殒,从此生死茫茫,再无相见之日。”
说完,那位石兄竟吹奏起竹笛。
笛音清扬婉转,却带着悲音,如泣如诉如悲啼,令人潸然泪下。
一曲笛音袅袅,画里画外已然沉寂。
和尚却嘿嘿一笑。
云栖发现,此笑一出,和尚必定憋着大招。
石崇不解地问,“万空和尚何故发笑?”
和尚抿了一口素酒,轻声叹息道:“绿珠姑娘爱你而不爱财,宁死追随,却不知石兄在美人和富可敌国之间究竟更爱哪个?”
石崇不假思索道:“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绿珠,最大的憾事就是与她生死别离。”
和尚又道:“若我能让绿珠回到你身边,你该如何谢我?”
石崇当即愣住了,由于惊喜而结结巴巴地喃喃:“你……如何能做到,我去洛阳找过她,但芳魂已逝啊……”
和尚却直截了当道:“我若能让你们相见,从此夫唱妇随,我希望金谷园的主人姓万。”
“哈哈哈……”石崇大笑,紧接着却又叹了口气。
和尚问,“你怎么那么古怪,要笑就笑,为何笑着还要叹气,我记得以前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发愁的!”
石崇摸着下颌道:“我笑万空,叹万空,万般皆是空,却空有其名。”
和尚举目望向圆月,月光洒满他苍白却英俊的脸,忽然跟着自嘲一笑,“谁曾想历经岁月,你仍旧爱美人,而我,曾自认爱江山也爱江美人,然而红颜易老,我终于知道自己却只爱江山。”
石崇举杯一口饮下,豁然道:“罢了,你若真能让绿珠回到我身边,从今往后,你便是金谷园的主人。”
忽有女子插口问,“金谷园早已毁于战祸,万空哥哥要金谷园何用?”
和尚唇角扬起,志得意满地微微一笑,低头凑近那盆黄菊,深吸了口气,菊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偏头望向石崇,饶有深意地问,“石兄可还记得绿珠姑娘最喜爱什么花?”
石崇凝眸打量着那盆黄菊,看上去虽普通,然而花势茂盛,现尚未到秋季,却已盛开。
盛开的黄菊足有手掌大小,灿若黄金,花瓣妖娆,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婀娜多姿,宛若黄裳美人凌空起舞。
他目中闪过一缕金芒,整个人直着身子僵坐着,口中低声喃喃着“珠儿”,都是旁人听不清楚的情话,然而和尚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曲笛音响起,这次却是和尚。
想不到这妖僧倒是多才多艺,云栖已经被吸引回来,早把去卧室找黄丝绸的大事抛到脑后。
和尚吹奏的笛音悠扬婉转,抑扬顿挫,丝毫不见郁郁之气,节奏反而愈来愈急,气势如江河茫茫,磅礴奔腾。
石崇已半闭上眼眸,神思随着笛音缥缥缈缈,仿佛又回到了两百年前金谷园的繁花璀璨的春天。
立在绿珠楼上,放眼望去,琼楼玉宇,亭台楼阁,金碧辉煌,金子打造的风铃挂在金檐下,在春日的微风里叮当脆响。
笛音忽而一顿,但见金芒如缕,飘飘然从灿黄花蕊里逸出。
月华如水,清辉间漫溢出千丝万缕金芒,聚出玲珑身姿,宛若一株黄菊缓缓舒展开来。
倏忽间,已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娉娉婷婷地漂浮在半空中。
少女身着鹅黄色罗衣,手执白玉笛,白玉晶莹透亮,映得少女的肌肤宛若羊脂般细腻柔白,双眸灿若星辰,面容姣丽绝伦。
石崇惊得一跃而起,一双惊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美人,生怕美人下一瞬就会消失不见。
他察觉到自己失态,却毫不在乎,身形巍然如山岳,然而心却激动地发抖,全身也激动地发抖。
美人颔首一笑,凌空飞起,那身鹅黄色的衣裙如同烟雾般飘舞。
一阵清扬婉转的笛音响起,白玉笛中飞出一道碧烟。
烟雾却未消散,在半空中聚作人形,恍然是一位碧衣少女。
少女肩上挎着花篮,在半空中挥舞着彩带,各色的鲜花从天上飘下来,纷纷扬扬。
花瓣间幻化出一位蓝衣少女,少女兰指往虚空里一探,手中多了一把琵琶。
兰指一抡,一串漂亮的弦音就滑出来,嘈嘈切切,如飞散的珠串。
琵琶的镶玉龙首幻化出一位红衣少女,少女手执紫竹长萧,轻轻吹动。
萧中飞出一道青烟,烟雾缭绕,香气扑鼻。
朦胧间又传出一阵鼓声,待青雾散尽,但见青雾中盘腿坐着一位青衣少女,玉手轻轻摆动手鼓,口中唱起歌来。
少女嗓音清润婉转,歌词却是杨广的《饮马长城窟行》:“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千乘万旗动,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
一时间台上已经有了五位少女,各执乐器,翩然翻飞,顿时半空中彩袖飞舞,鲜花纷扬,宛若仙境。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一曲终了,台上繁花落尽,少女刹那间消失不见。
只有那位黄裳女子收起玉笛,朝众人福了福身子,终于走到石崇跟前。
石崇放声大笑,却已是泪流满面。“万空和尚,想不到你竟然能把我的绿珠送回来,罢了,我石崇平生再无憾事。”
和尚满脸得瑟地发问,“石兄为何不问我如何找到绿珠姑娘?”
石崇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憋不住,让我猜一猜,唔,你用了引魂咒?”
和尚故意卖关子地摇头,石崇急得瞪眼,绿珠却拉了拉他的衣袖,石崇明了,又大笑,“嘿,你不说,自有绿珠告诉我。”
和尚自然不愿错过这个炫耀的机会,无奈石崇又不肯开口求他,他低下头抿了口酒,闷闷地等着。
果然,坐在和尚对面的锦衣女子偏头冷眼一瞥石崇与绿珠亲密模样,不免羡慕嫉妒,娇声道:“万空哥哥,好哥哥,快说嘛,你不说今晚就不许你走!”
和尚放肆地大笑,招手示意锦衣女子过去陪他,同时已为那女人斟了一杯菊花酒。
“在酒娘面前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尚呵呵坏笑着,一把将盈盈飘来的女子拉入怀中,一面眯起眼睛瞅着女子一口喝光杯中的酒,一面带着酒意说,“我是在金谷园找到绿珠的。”
石崇眨巴着眼睛,“绿珠埋在金谷园,与我葬在一起,这我知道。”
“知道还问我?”
“待我寻回去,珠儿的魂魄早已散尽,只留下一具骸骨。”
“当我两百年后找到她的骸骨时,”和尚伸手探进怀中女子的襟口,手掌轻抚着女子莹润的肩,面上却仍旧端着一本正经的神色,继续道:“骨骸已化泥,只留下右脚的大拇指。”
“哦,”石崇惊诧莫名,“大拇指?”
“此乃不化骨。人生前精神气力贯注之处,死后其骨不化,可为精魅。绿珠生前擅长舞,舞姿飘逸绝伦,跳舞的时候,所有精神气力贯注大脚趾之上,因此,最终只留下这块骨头。”
“你又如何引出绿珠?”
“这并不困难,绿珠生前最喜欢黄菊,我将那块不化骨埋在菊花根下,绿珠便附在这株黄菊上,因此此菊一年四季花开不败。”
石崇又喜又悲,“想我当时被屈杀,暴尸于市,怨气冲天,故魂魄不散成了游魂野魄,我不愿再世为人,如今绿珠仍在,我真是要谢谢你了!”
他们都是鬼魂精魅?!
云栖浑身一个激灵,醒了,糟糕,和尚鬼马上就会回来,他法术通天,妖僧,对不住了……
想到这,云栖叼起烛火爬下书案,来到墙壁下方,想要烧掉那幅挂在壁上的帛画,让和尚有去无回。
无奈,一时间却够不到。
做蛇真她妈太憋屈了!
云栖眼珠子滴溜转着,开始思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木屋烧了,于是又朝着和尚挂着袈裟的衣架爬去。
袈裟垂地,一把火就能送和尚去西方极乐世界,云栖想得“咝咝”直笑。
却听得石崇又说,“万空和尚,我们来比一比如何。”
和尚桀桀笑道:“今晚的歌舞精彩绝伦,就是当今皇帝都没有机会欣赏得到,石兄拿什么跟我比?”
石崇像是甩赖皮,却相当一本正经地说,“和尚难道忘了,刚才是我的绿珠呈上歌舞,和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