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女蛮国(三)
“没有谁告诉我,那是我亲眼所见,你嫁给秦王,我还去喝了喜酒,闹洞房的时候,你穿着喜服坐在床榻上,对呀,那就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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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着地面上追来逐去的男女,一向爱打抱不平的云栖,并未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
还能做什么呢?螳臂挡车、蚍蜉撼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保命要紧,顺应天道才是万全之策……何谓天道……这个么,难道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下意识地朝着红绡曾经跳舞的方向瞥了一眼。
不知在何时,红绡趁乱再次神秘地消失了。
现场嘈杂而混乱。
女人们四散奔逃,肆虐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浓烟混杂着尘世间的苦难滚滚飞向长空,如狼似虎的唐军正从城门源源不断涌进城。
他们口中大声呼喝着,手里肆意挥舞着亮闪闪的刀剑,像是在进行一场远古的狩猎。
女人们惊声尖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如同一群群被饿狼围追堵截的羊群,朝着硝烟弥漫的城逃去。
灾难来得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城楼上熙攘的人群已经做鸟兽散,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早已不知所踪。
你绝对想不到,彼时人声鼎沸的城楼,片刻间竟如同死一般寂静,只有云栖和岩波还在那里呆呆傻傻地立着。
云栖望向对面近在咫尺的雪山,端坐在漫天花海中的伟岸身影,仍旧在云淡风轻地与手下说笑着,一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潇洒模样。
他不知道她就在眼前,而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他,这也就够了。
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决定不再与他牵扯不清。
宫门深似海,喜好自由的她,是绝不会陷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泥潭里去的。
她痴痴凝望着,曾经的一个个瞬间鬼使神差般地浮现在眼前,他曾经的话语温柔地在耳畔回响。
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睿智的男人,他与她的话题自由、跳跃,纵观古今。
从隋炀帝大运河与科举制度对历史的贡献,到未来航海时代封建制度的没落,从西方文艺复兴到人类最终被智械所统治……
是啊,既然人类的未来是如此黯淡,她为什么还要去面对那个悲惨的地下世界呢?
回忆着他的话,这一刻,她竟然再次犹豫起来,心中倍感迷茫,不应执着于黯淡的未来,然而举目无亲的她,却又难以在这里找到归属感。
天地间笼罩着迷蒙的烟气,她的人仿佛身在雾中,迷失了方向。
茫茫然间,他暖烫的眸子滑过眼前,云栖呼吸一窒,分别许久之后,心里竟然再次微微一痛。
——那个邪恶的李梦说过,如果人与人之间没有感情,人的生命会变得更有意义,情感只是人类文明前行的绊脚石。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理智可以轻易地判断应不应该,可是感情,隐藏在人心里的感情,已经超出了理智所能理解与掌控的范畴。
人如果不遵照内心的渴望……心会失望,会空落落的,会疼……
茂州城在燃烧,惨叫声与哭喊声此起彼伏,将她从惶惶中唤醒。
云栖叫上岩波,二人迅速回到藏身的角落,手忙脚乱地套上男人的衣袍。
当再次从角落里钻出时,他俩俨然已是一副道人的装扮。
面对秦王麾下经年征战沙场的狼兵,女蛮国毫无招架之力。
从城楼上望去,唐军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同疾风暴雨般扫过茂州城。
这个隐藏在群山间、遗世独立的女子王国,已经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一片废墟,彻底从华夏大地的历史长河中泯灭。
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临近结束,陆续有成群结队的女人被俘获。
果然是战神,兵不血刃地灭了女蛮国。
不论过去身份地位如何悬殊,此刻贵族与平民同样卑贱、狼狈不堪,战战兢兢地离开她们曾经的家园,如同牲口般地聚拢在城楼外的空地上,等候着命运的宣判。
或许是源于男人之间的同情,驻守在城外的唐军在背阴的城墙根下辟出一处角落。
“你们老实呆在这!”云栖和岩波被押出城,送到这个专门用来拘押男人的地方。
一阵粉腻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男人的汗腥气,令人作呕。
云栖暼眼看过去,浑身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见这些男人一个个面容俊美,皮肤白净,如同女人般穿红着绿,涂脂抹粉,打扮妖娆,甚至连说话的嗓音也阴阳怪气的。
“哎呀,你别踩到我啊!”云栖被人推了一把,怔仲站住,随即便被人挤进了墙根里面。
陆续又有男人被捉住、送过来,他们互相招呼着,似乎互相很是熟悉。
大部分人羞愧地低垂着脑袋,有几个胆大脸皮厚的,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看守诉着苦。
“兄弟,我们都是被这些女妖精抓进城去的,你们终于来了,谢谢搭救,什么时候放我们走啊?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了,天煞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
看守斜睨着这些带着娘娘腔的男人,满脸猥琐的笑,顺手大胆地捏了一把问话那个结实的臀部,“想老婆孩子?胡说八道!我看你养得白白胖胖,怪可爱的,老妖婆的滋味儿如何?”
老妖婆自然是女蛮国国王,这里面十有七八都是老妖婆的男宠。
岩波正忙着跟一个年纪相当的斗嘴。
云栖低垂着脑袋,刻意与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跟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家伙混在一起,令她浑身不自在。
眼见已近晌午,空空如也的肚皮又开始唱空城计。
“唉,啥子时候才有饭吃啊?”有人问。
大家趁机吵吵嚷嚷起来,“饿死人啦!”“放我们走吧!”“都是被这些妖女祸害的。”“救救我们!”
七嘴八舌的叫嚷声此起彼伏。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在他们跟前停住。
在一群长期被女人蹂躏、被纵欲过度折磨得苍白羸弱的男人当中,云栖这个道士打扮的男子,唇红齿白,面容如画,虽不扎眼,却很是惹眼。
嘈杂的人群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当中分开,低垂着脑袋的云栖,眼角余光瞥到一双穿着军靴的脚,黑魆魆的马鞭子,寒光四射的长剑,剑刃上还滴着血。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正好与来人照面。
“咦?云姑娘?”
“哎……羞涩……小霸王?”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在这距离长安千里之外的女蛮国,在万军丛中,竟然还能碰到熟人。
小霸王就是王云,兵部王侍郎家的公子,有着武人所独有的矫健身型,颀长、挺拔、肌肉精干结实,一拳头就能打死人的那种。
云栖连忙献宝似的爆料,“红绡在这。”
王云喜欢红绡,在人前吆五喝六,在红绡面前,却总是一副羞答答的模样,时常借口买花跑到云栖这里来看红绡。
王云瞥了瞥云栖身后同样一身道士打扮的岩波,再望向她时,一双流星般闪烁的眸子里,满是戏谑,上上下下看看她,咧嘴羞涩一笑:“你是道士?”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云栖眨巴着眼睛,示意有些私密的话不方便说,又期期艾艾地点头,“我在白云观修行,师从诺德仙师。”
诺德在长安赫赫有名,这一路上从长安到南方,抬出他的大名,比皇帝还管用。
编造完,云栖连忙转移话题,“嘿,害羞小霸王,原来你真是大将军?”
话说这长安城里,在秦王麾下有名号的,除了隋末起事时赫赫有名的枭雄,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出身。
小霸王来水月楼捧红绡的场,却绝口不提自己的来路,只说是王侍郎的公子。
尽管穿着便服,只是那身鹅卵石般的腱子肉,一看就知道是武人出身。
当时身边执壶的妓女,半开玩笑凑到他脸际亲了一口,小霸王脸立刻红透了,喝到口中的水酒噗嗤一声全部喷了出去。
这么害羞,根本就不像出来混的。
小霸王会意,将云栖拉到一边,凑到耳际,疑惑低语:“你不是已经嫁入王爷了?”
云栖使劲摇头,“开玩笑,你谁告诉你的?我什么时候嫁给他的,没有的事!”
“不是哎,”小霸王挠了挠头,盯着云栖的脸,好像她的脸上长了一朵大大的喇叭花,“没有谁告诉我,那是我亲眼所见,你嫁给秦王,我还去喝了喜酒,闹洞房的时候,你穿着喜服坐在床榻上,对呀,那就是你啊!”
云栖眼珠子一转,耸了耸肩,“我脑子没坏,他找的谁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小霸王举目四望,远远看了看聚集着被俘女子的那片人海,疑惑着问:“红绡失踪了,我一直都在找她,她当真就在此处?”
云栖点头,“攻城前我还见到了她,可是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你一定要帮我找到她!”
“那是自然,”小霸王又问:“你们为何离开长安?水月楼的刘妈妈可是一直都在找她。”
云栖叹了一口气,又开始编:“我出家入道,四处云游,今日途径此地,不想被困在城中,幸好遇到大唐军队,否则,唉,怕是逃不出这鬼地方。”
小霸王眼珠子一转,喜道:“太好了,云栖道长,大将军特地交代过,军中正需要道人随军占卜,运用奇门遁甲占望星气,还请道长留下。”
“啊,”云栖皱眉,嗫喏问道:“随军占卜,运用奇门遁甲占望星气?”
那家伙啥时候还搞封建迷信了?!
“唔,”小霸王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反问:“占卜观星都是道家最基本的法术,道长难道不会?”
先稳住他,将来找到机会再伺机开溜。
云栖连忙点头,“这些都是我们道家未卜先知的法门,仙师都已经传授给我,当然会。”
小霸王又道:“这一路与吐蕃、南诏交战,弟兄死伤无数,自然需要道长帮助超度游魂,让他们能够魂归故里。”
云栖立刻想到了诺德,还有诺德的意识空间,超度游魂与意识空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应该……可以试试。
她忐忑不安,迟疑着开口:“我一向喜欢自由,只想求仙问道,游历四方,待大军结束战事,我便要离去。”
小霸王哈哈大笑,又重重地拍了一记云栖的肩膀。“大将军要仰仗道长的地方还有很多,到时候得了赏赐,可得请兄弟我喝一杯!”
云栖还真吃不消这一记,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稳,皱着眉勉强点了点头,特地交待他,“我现在道号云空,千万不要泄露我的真实身份,尤其是对你们大将军,否则,咱们朋友没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