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鳅羹（上）
雕花门轰然洞开，青石带人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衙役，还有忙不迭擦汗的老鸨。
老鸨缀满珍珠的云头履踉跄两步，羊脂玉般的面皮堆起褶子：“哎呦我的沈二爷！“
她织金帕子拂过沈砚舟湿透的前襟，“这杀千刀的粗胚怎么的开罪二爷！“
青石故意大声道：“你这不识眼色的粗妓，钱货两讫的事情，偏要开罪，泼了我家少爷，定要抓去衙门里打死才是。”
“沈二爷！”老鸨擦擦虚有的汗渍，两边她都得罪不起，先别让这小祖宗拆了自己的屋瓦才是。
“赔，我赔，这粗妓待会就打发后院扫恭桶去，您可还满意？”
沈砚舟慢条斯理抚过衣摆暗纹，丹凤眼斜睨龟纹青砖上溅开的茶渍：“三千两怕是抵不过...我今日的好心情。“
青石过去提那妮子：“开罪我家少爷，就这么一个粗妓，也有舍不得交给我少爷处理的！？“
人精的老鸨看了看旁边之前要赎人的青石，今天这个人怕是不给也得给；之前有个公子买了胡家两人的卖身契，却又让她们只留在这，不卖给他人就是；要说这沈二公子看上这个粗胚，那必然是不可能，只怕是神仙斗法，小庙难容。
老鸨忽地堆起满脸褶笑：“官人哪里话！这丫头既冲撞贵客...合该由爷们发落！“
沈砚舟两指拈起交子抖了抖，塞给门外衙役：“请弟兄们吃盏茶。“
戌时，沈府。
沈砚舟笑盈盈的踹开门，见柳含烟正在榻上看书。
娘子这般时辰...“
他丹凤眼弯成月牙，“莫不是在候夫君？“
柳含烟执卷的指尖微顿：“吃完了。“
她故意将《营造法式》翻得哗响。
“昨日才说好的！“
沈砚舟突然倾身撑住榻沿，“戌时归家必同食..怎的连碗筷都收了？“
柳含烟杏眸微抬，指尖戳向他襟前金线，“我原以为沈二爷要在新纳的玉人处用，瞧你衣服都换了一轮了，怕是已经吃完了回来？”
沈砚舟忽地握住她执卷的腕子：“好娘子，明鉴！“
他丹凤眼尾泛起薄红，“那胡家母女被牙人扣在撷芳阁，我同老鸨好一阵纠缠，才拿了人回。“
柳含烟朱唇抿成细线：“你倒惯会在秦楼楚馆当活菩萨。“
“那腌臜衣裳早扔进汴河喂鱼！“
沈砚舟扯开衣襟露出素绫中衣，“你闻闻...“
他忽地俯身凑近，“尽是皂角香！“
柳含烟假意翻看着手里的书，问道：“老胡是你邸店的？”
“正是北郊邸店的马夫头。“
沈砚舟正色道，“今日送他妻女归家，他对我倒是说出桩紧要事，沈延手下的邸店，怕是在替那些非法商户销走私。“
“走私？“柳含烟蓦地合卷。
沈砚舟勾着她腰间鹅黄丝绦打转：“老胡他也不确定，只是在街上打听消息的时候，遇见他的仆从在同辽人走私，还可能涉及“军需”。“
柳含烟拍开他作乱的手，杏眸映着烛火流光：“你要找老夫人告状去吗？“
“没有十足十的证据把握，告诉老夫人也无济于事。“
沈砚舟忽将下颌抵在她肩头，“我饿得心慌...。”
柳含烟手指点上他的额头，将他推远些，“劳驾二爷自己挪步去小厨房。”
半盏茶后，沈砚舟端着定窑莲纹碗回来时，正见柳含烟对镜卸妆。
月白素纱寝衣裹着玲珑身段，青丝如瀑垂落腰际，铜镜映得她侧颜似玉雕观音。
石榴红唇脂染在棉帕上，晕开三春桃色。
“咳！“沈砚舟佯装整理床帐，眼风却粘在镜中美人肩头。
玉梳卡进发丝时，柳含烟忽地回眸：“看够没有？“
柳含烟走到床榻，盘腿上床，问道：“你明日什么打算？”
沈砚舟扯过锦被给她裹上：“先从孙泥鳅开始吧，他是这个邸店的掌事，所有的店员都听他的支配，老胡告诉我，他时常谎报修缮费，前不久报账三百根杉木六十贯，实购樟木四十贯。”
“单凭贪墨罪，难以服众，也做不得收买人心，让他替你诚心作活。”
沈砚舟唇角一勾，丹凤眼乍亮：“他既然敢吞我这么多钱，我自然要给他点苦头吃吃，再去给他点甜头。”
柳含烟狐疑。
三日后，北郊邸店的仓库修缮完毕，孙泥鳅笑盈盈的将巡查的沈砚舟请进去。
沈砚舟转了一圈，看着似乎焕然一新的仓库：“新造的仓库，防水也要注意。”
孙泥鳅腮帮子肉一颤：“这...这修缮账目...还没上报“
“青灰桐油午时三刻便到，劳烦孙管事盯着泼洒。“说罢，挥着袖子离开。
待马车铜铃渐远，孙泥鳅褪了谄笑，朝着车辙啐出一口：“真当自己是盘菜！“
他扯开油腻的羊皮坎肩，“这绣花枕头懂个卵的营造法式！“
司个短褐小厮从货箱后探出头来。
圆脸的那个捏着嗓子学舌：“防水要做好~~“
惹得众人哄笑。
马厩草料堆后，老胡佝偻着背往榆木马槽添豆粕。
他扫过说笑众人，继续为枣红马梳理鬃毛。
檐角融雪滴滴答答落进陶钵，混着马匹响鼻在料槽里漾开涟漪。
午时三刻，孙泥鳅将新到的三十桶官窑青灰桐油运去马行街换成了三等货。
一个圆脸小厮舔着皴裂的唇开口道：“孙头儿，这差价，够不够樊楼买两坛羊羔酒？“
“出息！“孙泥鳅甩出串铜钱砸在货箱上，“每人支二百文。“
阿丑和四个小厮发完后，孙泥鳅从自己的份例里多扣出一百文，去找老胡。
这老胡在街上找工，却别人嫌弃打着出来，也是个可怜人，妻女被人骗到勾栏；便留他在邸店里做着马夫。
这老胡平日不怎么说话，天天有时间就呆在马厩里。
“这贯钱拿去，我给你多添了一百文。“
孙泥鳅油腻腻的拇指抹过串钱的麻绳。
他喉间混着痰音：“要我说...咳...你攒够十贯去赎你的妻女，都能买个荆钗丫头暖炕头了！“
老胡龟裂的手指颤了颤：“多谢孙掌柜照拂，昨个我已经将妻女赎回来了。“
他将多出的铜板递回孙泥鳅。
“这敢情好！“孙泥鳅收下，脸上笑盈盈：“以后好好过日子，这日子还长着嘞。”
老胡望着孙泥鳅走远，最终想说的话还是没说。
罢了，就听少东家的。
马厩深处，他默默点完铜钱放入木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