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丧葬
枣红色的马儿已经候在洞口多时,它的鞍座衬得它并不起眼,但到底是高大的马儿,李尤有些不敢抓它的鬃毛。
“别怕,它乖得很。”
白应留说着,向她演示了一番如何上马,潇洒利落,令人惊叹。
可李尤方冲他伸出手,他便下了马,并会错意得将她的左手按在了鬃毛上,右手按在了后鞍桥上。
“左脚踩在马镫上。”他蹲下身按了按她的脚,惊得她下意识地抬脚便被按在了马镫,另一只脚踮着的脚尖尚未站稳,便被托着足底起身,整个身子斜斜地贴在了马儿身上。
“怎么样?还算容易吧。”
李尤手忙脚乱地坐正起身,认真地摇头,“我不会骑马。”
况且她总觉得看过一些桥段,虽是记不真切,仿若是梦,但不应都是二人共行,她只须得小鸟依人吗?
“一回生,二回熟。”
白应留将缰绳塞在她手中,教她挺直身子,夹紧马肚子,以不变应万变,并替她踢了马儿一脚。
于是她就这么上路了,小脸儿惨白,尖叫声惊飞了沿途的鸟,什么变不变的都抛在了脑后,只顾得抓紧了前鞍桥莫掉下去。
白应留却想着,踹那一脚权当活动筋骨了,许久未与人比试,而今轻功不晓得是否退步,先拿这匹马练练腿脚,省得到时候与萧别离斗嘴又哑口无言。
他仗着自己未驮人,刹那间便冲出去好远,可再快也比不上女娃的尖叫快,一个分神,遂被马儿反超,只得尽力追赶,在进入弯弯曲曲的村子前,拉着马儿的缰绳,停了它的脚步。
“这马,比想象中快。”
话音刚落,李尤两手一伸,便开始摸空,眼看着她要直直栽倒在地,吓得白应留托着她的腋下,将她放在了地上。
松手的刹那,她一个腿软,跪在地上,顷刻便是一阵又一阵呕吐声传来。因着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吐了几下便见吐出的都是酸水了。
白应留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往日里照顾小姑娘的事情,和他半点不沾边,有的是人做,男儿郎吐个一两下的也不必当回事。
但她不止吐,吐完还哭了出来。
白应留慌了起来,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不知该作何安慰,连连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又差点将她拍倒在地。焦头烂额的他细细回忆自己在村落时的日子,忽的想起一个法子,便对她道:“你姨丈来抓你了。”
李尤一个激灵,当真不哭了。
她立刻站起来,见四周无人,大眼睛又蓄满了泪,却是压着声音道:“哪里有这样骗人的,你若不想我哭,直说便是,哪儿有这样骗人的,吓死我了,万一给我心里留下一辈子阴影怎么办?我死不瞑目的!”
昨夜满目憧憬的可爱小脸现今布满泪花,令白应留心生内疚,便放轻了语气,转移话题道:“正午是阳盛阴始的好时候,你们这里也应是正午发丧,若是今日发丧,不赶快点儿,迟了时候怎么办?”
“你这人,哪儿有正大光明说这种事是好时候的,虽然是好时候吧。”
她抹抹泪,仍旧抽泣着,但也知晓他说得有理,遂胸口鼻腔一抽一抽地寻了附近一个湖,并用脚探了探结冰的湖边瓷不瓷实。
白应留正琢磨这是什么丧葬礼仪,就见她拿起发带,对着未结冰的湖水扎头发,还从背后包袱取出发簪戴上。
是挺好看的发簪,毕竟是父亲送给女儿的及笄礼,也足够让女儿睹物思人。故此,她闭着眼睛又哭了一会儿,睁着眼睛的时候却对着湖水拨了拨头帘。看着湖中的自己,她强忍着平复了情绪,凑近些,洗了把脸。
白应留可算知道她是怎么掉湖里的了,便在她脚下冰裂,再次掉湖中之前,拎着她的小包袱,将她拽远了些。
“谢谢恩人,你又救了我的命。”
她用那没有什么兴致的语气敷衍着,听得白应留心里相当不畅快。但他方才那般骗她,将心比心,确实不对,生气敷衍,随她去吧。
他是这么想,可是待他牵马随她前行时,看着瘦弱孤单的背影,却是心中内疚不已,禁不住道:“抱歉。”
她停住脚步,扭头,委屈地伸出两根手指道:“还差一句。”
他不懂,“什么?”
“你骗我,要说一句抱歉。你踹马,还要说一句抱歉。”她想了想,在眼泪落下的时候伸出第三根手指说,“我不会骑马,你不信我不会,是第三句抱歉。”
“抱歉。”
这一句抱歉,是因着他踹马。但他并非不信她不会骑马,而是从前教的徒弟皆皮厚贪玩,须得这般满足他们的好胜心方得教会。
他想为自己辩解,想说,是要李尤学会许多东西,成为顶天立地的人,便无惧回到三河湾。然而转念一想,她不是他的徒弟,只是一个被他扔在这里的可怜人。
于是,他道:“抱歉。”
李尤听在耳中,心里却连连后怕。她竟然因着魔头释放的一点点善意,便要他道歉,而他竟然真的道歉。这怕不就是,先礼后兵?
不知如何回应,她便这般死气沉沉地,与他进了三河湾。
三河湾上有李家庄,李家庄上有宁县,宁县上有丱州,所以三河湾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不过,三河湾当真有河,还有大夫,所以仍是住了不少户人家。
突的有吱哑一声,一户人家的木门打开,李尤顾不上多想,吓得赶紧躲在白应留身后。白应留望着从门中走出的妇人,视线与之撞了满怀。
与李尤相似的眉眼令他略懂一二,便礼貌地微笑,妇人也勉强回一微笑,又看到他身后的小衣料,正想张望,白应留便转身将李尤遮在身后,马儿更是将他们皆遮在身后。妇人温柔地看着这个场面,踟蹰着关上了门。
“不见见你姨母?她似乎在等你。”
大氅将李尤遮的严实,黑暗中,熟悉的味道令人安心。她心中生出了被保护的念头,竟是鼻头一酸,用力眨眼将泪忍回去后方道:“没想好如何与她告别,万一姨丈知道她私下见了我,未将我扣下来,可是要挨打的。她嘴这么笨,可想不出来瞎话搪塞我姨丈。”
白应留又知道了她的嘴怎么这么会说话,但他对这条路正儿八经进村的路还是陌生。只是听着敲敲打打的声音,李家的门户逐渐清晰起来。
当年确实是他抱着李尤进了这户人家,仍旧是熟悉的门楣,熟悉的院落,而唯一一个知情人已经走了。
许多人为这个人送葬,不知其中是谁喊了一句,“二妮儿回来了!”
众人纷纷转头,白应留面无表情地迎着神色各异的目光。他身量较众人高上一些,虽是面无表情,却如同板着脸一般,尤其那飘着毛的大氅更显得他不好惹。
所有人不知他是谁,一时间鸦雀无声,连唢呐声都停了。
李尤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父亲的牌位,她道:“别停,吹。”
白事是李韵婷家办的,她见李尤并不是被身后男子胁迫,便张罗着再吹打起来,又连连是将孝衣抱出来,准备套在她身上。
李尤还是李尤,只是腰间多了块玉佩。不止为她套孝衣的李韵婷看到了,周遭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还注意到了那陌生男子腰间也坠着一块。
“阿尤,这是谁?”
“没事儿,不用管他。”李尤握着李韵婷的手,抬头看了看太阳,“菜都做了吗?”
“做了做了。”李韵婷拍着她的手道:“我爹当大总,你还不放心?你远房三叔还从二河湾赶过来撑场子了,就怕你回不来。”
三叔音容样貌,李尤记不清,但从站位便知,遂是要跪着谢三叔,三叔将她扶起,说今日里只跪她爹,不跪旁人。
李尤便道了句感谢,又在胸口扯吧扯吧,包袱掉在地上发出清响。李尤一扯开,便见其中一把一把的碎银,一贯一贯的铜钱,看得三叔眼睛都直了。
可她将这些钱都给了李韵婷的爹:“大总,我爹只是普普通通一郎中,承蒙乡里乡亲照顾才有我们一家上下的一口饭吃,今日爹爹已去,感激各位送行。这钱本是为爹买药的钱,现已无用。他虽是因疾而去,但年事已高,也算喜丧,这钱还是用来风光送爹而行吧,以谢乡亲们的照顾。”
李大夫赚不了几个钱,乡里乡亲是知道的,所以他们将目光转移到了白应留身上。
好家伙,原来这丫头攀上了一个大户啊。
一瞬间,院中愈发热闹了起来,唢呐声都愈发响亮,甚者有人对李尤姨丈露出了挤兑的笑容。李尤更是毫无惧色地盯着周遭沾亲带故的男儿郎,看谁敢抢她老子的牌位,不让她送父亲上路。
姨丈不甘落后,在上了饭菜后张罗白应留去吃。
白应留抱臂瞪目已然骇人,最可怕的是,李尤突然喝道:“放肆,大人岂能吃这些东西?”
姨丈一愣,正准备板起脸教训她,大总又提高音量道:“大家快吃哈,吃完了有力气送李大夫上路!老少爷们儿齐用劲儿,大鬼小鬼莫挡路!”
汉子们应了声好,姨丈再回神,只见板着脸的白应留,一时间只余了讪笑。
白应留亦没有心情管这陌生姨丈,他只立在一旁,不吃不喝,单单看着李尤如大姑娘一般,有模有样的操心父亲后事。又看着她抱着牌位,一路上哭得像个孩子,直至父亲入土为安,与她的娘亲、兄长,葬于一处。
时而像大人时而像孩子的李尤,令他看不清这丫头的本性究竟如何,也令他不明白为何,她同他商量的事,竟不包括与亲人葬在一处。
但他来不及细想,因着心疼。
亦因着回程之路,许多乡里乡亲都想和他搭个话。他什么都不说,还有小孩子说他是哑巴。他便冷笑一声,一个翻身不见了身影。
小孩子高呼大侠的声音传入李尤的耳朵,她满心悲怆的想,今夜大侠就要送她与家人团聚了。这么说来,他还真是大侠?
可回到李家院中,不见白应留身影。她正疑惑间,听得大总道:“孝子贤孙,跪!”
李尤闻声旋即跪下,一时顾不得留心白应留在哪儿,只是跟着安排结束了所有事宜。
三叔不见白应留,也觉得很可惜,好在李尤半是糊涂半是明白地让三叔不要惦记白应留,不要惦记给大总的银子。人嘛,知足常乐,拿着上礼的钱安生回二河湾就是了,贪多嚼不烂。
“您看看他那整日里气得发黑的脸,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说不准整日里和我姨丈一样,打女人呢。您想想我姨母为何挨打?”
李尤好言将三叔送出门,“我一个人挨着就行了,若是到时候牵扯不清,将您和家里老少爷们儿也牵扯进去怎么办?”
三叔想了想听说的那些大官有钱人的事儿,顿觉不假,揣了礼钱便乐呵呵回二河湾。攀不上关系没关系,他有这门亲戚,这辈子见了这么富贵的人,可够吹的了。
只是姨丈没有这么好糊弄,他一出现,李尤连呼吸都紧张了起来。奇怪的是,姨丈的面色似乎更紧张。
“走吧。”
原是白应留的声音出现在了李尤身后,她笑得像花儿一样对姨丈道:“姨丈,圆坟后我就随他走了,到时候烧期还要麻烦你和姨母了,这点儿钱你拿着,少了莫见怪。”
白应留不解为何她将最后一点银子给了姨丈,却也只得将姨丈吓走后再问她。
“我要银子也没用了,给他一点儿,万一他能念着我姨母的好,对她好一点呢。”
她耸耸肩,将门一关,闭眼仰头道:“走吧,给我个利落哈。”
结合两句话,白应留估计她的“走吧”与他的“走吧”,意思不大一样。她这慷慨就义的模样,似乎是要求死个痛快。
正是不知如何回应的当儿,扣门声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