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启程
利用与被利用,一切皆好商量,关键在于要有商有量,方能巧妙配合。
但李尤问白应留,须她配合什么时,他沉默不语,甚至别开了脸。她心中揣摩片刻后,遂是径直问,扮他娘子有何须留意之处,他望天视地就是不看她,还干咳得仿佛将肺都咳出来了。
“你这个模样,我且当你默认了。”
他仍是不语,直到她又问是否要特别点出他的左利手,他惊诧地问:“我方才持筷用的左手?”
“是啊,怎么了?”
他黢黑的脸随着提起的心,竟有些想要发白,“为何要点它?”
“这不显得咱俩关系好嘛?”
“……”
“你放心,我不笑话你,我知道被人当成怪胎很难受。”
安慰的话掺杂进甜甜的笑里,倒当真令他难受了起来。
李尤也看出他心绪低落,便猛地凑在他眼前问:“我当真不笑话你是左撇子这事,只是你这般别扭,我可要笑话你了。还是说,你想让我扮的不是你娘子,难不成要我扮做你女儿?”
他忽地后撤脖颈,别开眼神道:“都行。”
李尤皱眉道:“都行……那还挺难的,不止要随机应变,光这头发都不知绑成什么样的。”
思索中,她边扯发带边迈步走到了女儿红前,他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左手。启封声传入白应留耳中,他慌忙转身从她口中、手中夺了酒坛子。
披头散发的她目瞪口呆,“我才喝了一口。”
“尝出味儿了没?”
“嗯……”她用舌头舔了舔嘴,转着眼珠回忆,“甜甜的,好像还有点酸味。”
“那就够了。”
话不多说,他仰头便吨吨吨地干完了一坛子,看得李尤又是竖起大拇指,“我又不和你抢,要不是知道你是去骗人的,我还以为你去抢亲,要酒壮怂人胆呢。”
说完她便后悔了,因为白应留一手拎着坛子,口中含着最后一口酒尚未咽下,闻言竟将酒喷了出来。若非她眼疾腿快跑得及时,就要变成落酒小娘子了。
他却咳着笑,似乎是自嘲一般,神色晦暗地抹着唇道:“她成亲十五年了,孩子都会跑了,去哪儿抢亲?”
“真是去见你老相好啊。”
这话令他敛了笑意,陷入沉思。他很久没有去爱一个人,也很久未被人爱过。甚至回忆起少年情动时,亦在怀疑,他是否爱过清荷,是否被清荷爱过。还是说,只是两个懵懂的伙伴相互陪伴走过一段路。
什么是爱呢?记不清了。
他叹了一口气,将酒坛子放回原位,埋着坑道:“她嫁人前是我的丫鬟,算是半个家人。既是家人,总想久别之后,再相见时,我过得还算不错。如此,她必不再牵挂我。我心中,亦轻快许多。”
“哦……”
李尤不太明白这种感情,但明白了,丫鬟做得好,还是比较有前途的。
只是,“你确定不是怕她笑话你十五年了还找不到媳妇?应该是怕她这么笑话吧,不然我做你女儿,那就是她出嫁前,你就有了我,所以是你先负了她,不是她不要你了,更不存在你十五年了还娶不到媳妇这件事。”
白应留一个头变两个大,“我未想这么多,况且远有许多事,比娶不到媳妇更重要。”
“好吧,布衣百姓不似侠客快意恩仇,他们的人生大事只有娶妻生子过日子。”她翻出兄长遗留的粗布衣裳,递给白应留道:“可是,莫要自欺欺人了,你就是想给她看,你过上了这种日子,不是吗?”
他不应话,她当他默认,便在去李韵婷家送陶罐,与其腻腻歪歪告别后,理所应当地对白应留伸出双臂。
“你不抱我上去吗?我穿着裙子,上不了马。”
“可以。”
白应留在她热情的笑脸中,为她演示了一下,踩上马镫后如何侧身坐着,又下马道:“可学会了?你坐上,我牵着马走,这次必然稳当。”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旋即换了委屈的表情看着他,“爹……”
白应留眉头一皱。
“我怀了……”
白应留浑身一抖。
“你的孩子……”
白应留立刻抱她上马。
尽管一路上,他们仍就此分歧深深探讨了一番。
“技多不压身。”
“太压身了,我告诉你呀,我家有条黑狗,可聪明了,就是因为太灵性了,总被人惦记,现在被人抱走了吧,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命呢。”
“它聪不聪明都有人吃狗肉、剥狗皮,又没人刮你皮、剜你肉。”
“我还不如狗呢,那更不学了,本来这辈子就不能骑几次马。”
“总能用得上。”
“用不上的,我们这乡下,骑驴骑牛都够用了。”
“至少你我一道赶路,你都要骑马。”
“我对骑马有阴影了,想吐。”
“现在想吐吗?”
“现在不想吐,但是我就是不要。”
“慢慢来,慢慢便不吐了。”
“这不是吐不吐的事情嘛。”
“那是什么事情?”
“……还真不好说。”
两个人一路拌着嘴,走在前往丱州州都的官道上,直至一个驿站。
驿丞夫人迎了上去,笑意满面问:“二少爷?可是二少爷?”
白应留知她一直在这里,但十五年未见,眉眼间倒真是有些陌生,“清荷?”
清荷应着,笑意更甚道:“远远瞧着便觉得像二少爷,还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认不真了呢,这是夫人吧,真是俊呢。”
李尤不知道自己是夫人还是女儿,遂是不承认,不否认,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白应留。二人眼神相撞的刹那,她看到了平和的清澈,仿若他们当真是寻常夫妻,在闲逛的街头与旧友重逢寒暄。
巧在驿丞也出来,听清荷介绍,这是原做工的主家,人好的很,可怜年纪轻轻便没了娘。
“如今知晓二少爷成了家,真是为您高兴。夫人,别看少爷长得糙,其实心细得很呢。”
李尤下意识挽起头发,认真纠正,“长得不糙,俊得很。”
清荷一愣,旋即道:“是是是,俊得很。”
白应留见李尤的表情,一时不知这丫头到底当真如此想,还是又在唬人。但他心里着实变得平和起来,甚至能心怀坦荡地对清荷夫妻二人道明来意,原是赶路回京城,无暇顾及马儿喂养,便想在此换匹马。
驿站虽是为着官府传消息所设,但来往生意人的马匹死了、病了、饿了,也会来这里买马、换马、喂马,只要钱、马、粮核对无误,便算不得他们失职。
故此,听到二少爷要换马,夫妻二人可是为他们挑了匹好马。又见他们衣着朴素,以为是和家中闹别扭了,缺钱了,不论如何都不肯收这差价钱。
“他有钱,只是随我回乡下奔丧,穿得招摇了不合适。”李尤模棱两可地说着两人关系,又酸溜溜道:“他钱多到,打算买两匹马呢。”
清荷诧异道:“两匹马不妥不妥,方才在远远听夫人说想吐,想来是有了身孕,一个人骑马,危险得很。尤其夫人穿着,并不方便骑马。”
李尤感激涕零地拉着清荷道:“还是女子体谅女子,所以啊,你们要够够地收他的钱,不然他肯定拉两匹走。”
这一拉二扯间,白应留插不进半句话,本是想着牵了驮李尤的马儿走就是,不料清荷追着说了许多有孕时须留心之事,尤其是不可饮酒。李尤求知若渴地回应,驿丞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眼看都走了半里地,白应留委实败给了她们,骑上马便加了速。
已经疯狂试探过白应留底线的李尤,此时大胆地靠在他怀里,深刻践行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人生哲理。
“还想敲诈你一匹马,再学骑马呢,看来不让我学,是天意。”
“你想学,立刻能学。”
“不学,清荷约摸还在后面瞧着呢,她不会让你欺负我的。”
他笑了一下,浑身说不出地畅快。这一刻,他才晓得自己为何非要寻个人陪他一道见清荷。原是见他圆满,她心中宽慰,便会信了,传闻中的大魔头见她今时今日的满足,亦为她喜悦。
自此,她必不再牵挂他,其实是他不必再牵挂她,亦不必牵挂从前求而不得的自己。
“我觉着啊,她可真是个好人。”
“嗯,她人一直很好。”
不太好的便是怀中多了一人,怀中人的一生如何度过,是他心中新起的牵挂之事。他迫使自己适应这种奇怪又奇妙的感受,一时间不再同她在争执习马与否。
“她夫君看着也很好,你是没有机会了。”
白应留失笑,稍微一动弹,便碰到怀里小小的人儿。
“你笑什么?”
“没什么。”
“哦……”舒服的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沿途风景,满腹感慨,“还好我来回丱州没走官道,不然提前撞见她,可不好为你圆谎呢。”
“小姑娘家,出门赶路怎么能不走官道?小路可是危险得紧。”
“小路快,你不也没走官道?所以我们才碰见的?”
“……是。”
“你是不是在躲清荷?”
“……”
“被我猜中了?”
“……”
“你以后不用躲着她了?”
“……”
“哎呀,忘记问清荷,你的乳名是什么了。”
“……你不怕我了?”
“不怕了,你有求于我,甚至开出了上好的条件,可见我的命很重要呢,你要怕我。”
“……你饿不饿?”
“我不饿,倒是你不理我,我当你默认……嗯……默认怕清荷撞见你狼狈的孤单模样,毕竟你是她的少爷,不缺吃不缺穿,只能缺爱了。”
“……你困不困?”
“好像还真有点困了。”
“睡吧,睡醒了便到地方了。”
“好吧。”
她算是乖巧地应下,沉沉地睡去,又令白应留后悔不已。遇见她后,他总是做错误的决定,譬如让她睡觉。
一个斜坐的人,真的睡着了,整个身子都软趴趴地要栽倒在地。若是像以往的孤儿,他拿布条将其捆在自己身上即可,但手里若有布条,他倒想先堵住这张伶牙利嘴。
然而,他从前亏欠她,如今尽力弥补,便先从固定她的姿势开始。但再次拥在怀里,不论如何不能将她当做婴儿的别扭,竟令人心旌摇曳。唯有见她在梦中又开始流泪时,随风而动的心神便静了下来。
怪的是,静下的心反而比方才多想了,会想自己布满茧子的手为她擦泪,是否会惊醒她?会想,若是她突然醒来,是否应该装作未发觉她的脆弱。思绪纷繁,使得路人再看他们时,他也浑然不觉。
如此一路至丱州州都城门,他下马后轻轻背着她,正欲过城门,这般背人拉马的怪异模样引起了守城人的注意,立刻拦住了他。
“干什么的?”
白应留不与他多言,欲从怀中掏出过所,却听另一个人道:“你就是这丫头的爹吧?”
白应留松开牵马的绳,托了托她的身子,不知如何作答,两个守城人却一唱一和了起来。
“哪个丫头?”
“就那天在那哭那个,赶都赶不走。”
“在那哭?”
“就一瞅见我们就拿出过所,生怕我们不让她进城的。你还跟她说,她这样子一看就没什么坏心眼,过所留着住店就行,不用给咱们看。”
“哦,那个乡下丫头啊,这是她爹吧,两人老实憨厚的模样真一样一样的。”
“别说,这天山雪莲可真是好药,瞧瞧人家现在壮实的,不亏一小姑娘还专门从乡下跑城里来买。”
“那,你看看人家爹多疼闺女,闺女当然疼爹了。”
托这个老实憨厚大闺女的福,凶神恶煞的白应留,第一次在进州都时未被查过所,但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脸色甚至越来越黑。
尤其是听到了萧别离的嘲笑声,笑后还夸张地将他接进城道:“这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小生可冒昧向岳父大人提亲?”
白应留正眼都不给他一个道:“滚。”
萧别离靠得更近道:“别啊,我可知道你上赶着当便宜夫君的事了。可你还不知道吧,五少不是病了,是中邪了。你进了水家以后,莫让你的小娘子挨他太近,万一出了事,别怪我没告诉你。”
“中邪了?不是说他快不行了?”
“可以说他快不行了,也可以说他,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