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记忆
活着的人想要太多,总是辨不明什么至真至重。
水墨却不同,他一心求死。哪怕意欲投井,被手刀劈晕救下,放倒在床上,又会在醒来后滚在地上,以头抢地。
李尤似乎明白了,为何说水墨是命数将尽之人。
她想起有位先生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渡自绝人。
或许,正是如此。
她深深叹息道:“真是死不足惜,一个城里都不见得有几口井,他竟还舍得去污染水源。”
话音刚落,她旋即抱头看向重获自由的魂魄,魂魄却恍若未闻。这令她壮起胆,一个猛子飞身而去,果不其然,又被抓了回来。
李尤鄙视又郁闷地问:“你不就是钟儿吗?你怎么没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只顾着抓我?”
钟儿不应,她一个魂魄,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撒掉李尤的手后,便是一动不动地与爱人相依。
也不见得是爱人。
李尤又道:“我方才已经听明白了,就是呢,你和五少相爱了,后来五少发现他是个替身,于是就崩溃了,和你闹崩了。他认为你爱的是一个叫张祯的人,这个人似乎还不是个普通人。那你爱的究竟是张祯,还是水墨呢?”
钟儿爱的,是殿下吗?那为何与殿下相处的日日夜夜,将相同的脸庞分得如此之清?又怎会每每见此脸庞,便禁不住轻叹,可惜不是他?她日日夜夜将水墨挂在心上,不正是心上人?
她的心声喧嚣,人却是在静谧中躺在水墨身边,轻抚着他脸庞上那道伤口,语气轻轻,恐惊动枕边人,却是问:“你不知张祯是谁?”
李尤悄悄挪远了一丢丢道:“不知。”
但她想了又想,张是国姓,上皇年岁已高,应不是他。那这个张祯或许是皇上,或许是京城中的逍遥王,或许是成州的成王,或许是早已经死在当年战乱中的某位皇子。如此说来,倒也符合水墨的意思,是比他们这种富贵人家还要尊贵的人。
可与她何干?
她见钟儿不言不语,便再次悄悄地挪远了脚步,眼看一个蓄力便能飞回自己的身体,却又被抓了回来。
她烦躁地甩开对方道:“你作何不让我回去?为何总想杀我?我与你何怨何仇?你去掰扯清楚自己的事情好吗?你大人大量,连杏香都不忍心伤害,就放过我好吗?”
钟儿面无表情地将李尤的额头与自己相贴道:“不好。”
刹那间,四周景色骤变。
透亮的房间变成压抑却金碧辉煌的宫殿,李尤感受到了热,似乎从门外看到了隐隐火光。
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门,隐约见门外有很多身着重甲之人,他们身前的领队者是一对身着戎装的男女,他们的身后倒下一个又一个衣着华贵的人。
地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她连忙关门,进入内殿道:“殿下快跑!”
一个身着香色蟒袍的男子起身,这人有着与水墨相似的面庞,虽是眉睫色淡,眼神却异常平静,想来正是张祯。
他将一身太监服交在她手中,语气不慌不忙却不容置疑道:“钟儿,你放心,张自行为顺理成章地登基,已逼我父皇写下立他为皇太弟的诏书。想来,他必会留我一命,以证诏书真迹,彰显他慈悲心肠、真龙之运。倒是你,快走。”
“殿下不走,我也不走!”
“莫意气用事,你一向聪慧,去寻个地方等我就是。”张祯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字一句说得郑重,“未来不知我命运如何,你逃出去,或能助我一臂之力。”
宫殿的金碧辉煌与烛光交相辉映,一切衬着眼前少年的从容不迫,这般耀眼的人,令她禁不住多看了一眼后,方踏入那血河中。
也只得看上一眼,再晚一步,那领头男女的面庞上,便会同样沾染她的鲜血。
好在出宫于她而言,是轻车熟路,不过更熟悉那些往日里与张祯相亲相恨的皇子公主的面庞,一个、两个、三个……尽数惨死,有人颈部被割开,有人腹中入刀,有人死不瞑目,有人鲜血满面,尸体一个摞一个。
这般场面,看得李尤强烈不适,她挣扎着寻回自己的意识,用力将钟儿推开,方得离开这处修罗场。
她颤着声音道:“你给我看这个作何?”
钟儿仍旧面无表情,语气淡淡地问:“你可看到了那领头的女人?我见白应留送信,正是那女人要见你。”
一个激灵从李尤的尾骨蹿至天灵盖,她立刻回应,“我不认识她!你和她的仇怨,与我何干?”
钟儿环绕着她道:“认识与否不重要,既是她要找你,我便不能让你活。”
她亦随钟儿的身影左右扭头问:“你要杀我,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你被困在人偶之中,怎么知道他信里写了什么?”
“你既是可与魂灵对话,我又何尝不能?我虽困于此处,大有来去自如之人愿与我聊上几句。”
李尤闻言,恍然大悟,登时扒拉起心中的算盘道:“我知道了,你爱的不是五少,是张祯。”
钟儿的表情有了波澜,虽未开口,李尤还是听到了两个字:“不是。”
“就是!”李尤反围着她道:“那个女人是张祯的仇人,你为了张祯要杀我。可听五少的意思,你同他分别时有误会。此时唯一一个能帮你们解开误会的人就是我,但你从始至终均未让我传话,未想留给五少只言片语,你连这样的水墨都不可怜,你根本就不爱他。毕竟那误会就是你爱的不是他,看来这不是个误会,说不准……”
她一手抱着自己的头,一手护着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说不准那个孩子也不是五少的。”
她以为钟儿会大发雷霆,会打她骂她,但是没有。钟儿看着床边的水墨,自言自语道:“按你说来,何为情爱?”
“我不知道。”李尤还是不敢放下护脸的手,“戏本里有将军与小姐,花魁与卖油郎,每对男女的情爱都不一样。而且这世上的人这么多,又是每个都不一样,将来我爱之人的所思所想,定然与我不尽相同。但是误会定然是阻挠情爱的东西,反正至少,若我喜欢一个人,我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我也要明白他的心,如此不论抉择如何,方能不悔。”
她忽然想到了父亲,父亲骗她去买药,将她支得远远的,可对她说出了所有的事情。父亲不后悔骗她走,因为他们在州都度过了最美好的三天,像所有无忧无虑的父女一般。她也不后悔回家,哪怕不会遇见白应留,她也为自己的后路做了许多打算。
钟儿莫名露出笑意道:“若我所遇之事,如你这般简单就好了。可惜我没有后路,哪怕谁也不负,也要负你。”
“什么?”
李尤意识到钟儿似乎也能听到她的心声,还没深究听到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见自己的手臂又被拽住。她只感猛然天旋地转袭来,再看清周遭时,惊觉钟儿变了模样。
红色的眉毛下是眼波流转的目,红色的唇娇艳欲滴,漆黑的发丝与苍白的脸衬得人格外美艳。
而且,她的身体,不是透明的了!
“怎么回事?你别以为敷个粉描个眉我就不认识你了!”
方才进入钟儿的回忆,李尤还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可这这这这又是唱得哪儿出啊?
而且,她怎么听着自己的声音好像——吱吱吱?
最可怕的是,她忍不住想挠挠自己不够用的小脑袋时,还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爪子!白色的毛爪子!
“我不会变成耗子了吧?我最害怕耗子啊!不对,耗子爪子没有那么多毛啊!”
她想大喊,却仍是吱吱吱的声音,让她绝望地继续喊:“我是个什么东西啊!”
“吱吱吱!”
钟儿冷笑一声,将李尤抱在怀里道:“放心,你不是耗子,我也不杀你。但我记得,你的结局是死,还是死在白应留手里,是不是很有趣?”
她的手指滑过李尤的背,令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到底发生什么了?
白应留怎么会杀她?
“我要回家!放我回家!我要去见白叔呜呜呜呜!”
“吱吱吱吱吱!”
钟儿的脸忽然冷了下来,她将李尤摔在地上道:“闭嘴,再乱叫,便将你拆吃入腹!”
李尤闭紧了嘴,不敢喊疼,可她心里委屈,她想回家。还有,这两年,大家都吃得上饭了,哪儿还有人吃老鼠的?哦对,她不是老鼠,那她是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李尤,只好乖乖闭嘴,用爪子扒拉扒拉钟儿,撒娇一般地,望钟儿道出缘由。
其实钟儿不必言语,只要她想,李尤就知,这里是一处记忆回溯,当记忆的主人决定进入这段回溯中时,这段记忆中每个见过的人都将客观存在。
主人可以与任何人进入这段回忆,若同行人本就在回忆中,便回到回忆中人的身体。若同行人不存在于这段回忆,便会附身至进入记忆这瞬间,距离主人最近的动物身上。
在这里,不能修改每个活物的结局,否则会被强制退出。
“所以,我不能杀你。不过你放心,我定然会将记忆存留至你死后再退出。”钟儿蹲下身,摸着李尤的小脑袋道:“不过,若是在这里死了,现实中,也永远不会醒来。”
李尤明白了,钟儿还是想杀她。
对于死人来说,死在这里并不可怕,可她毕竟是个活人,她不能死。
然她一时想不明白,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杀她?其实只要拖上三天,三天回不到自己的身体中,她便离开人世,去往未知之处了。
不敢再吱吱吱的她,只能摇头表示不解。她想,自己现在定然是只大耳朵动物,不然脑袋怎么会这么重。
“看你死得无辜,同你多说两句也无妨。”
宠物的撒娇果然有用,钟儿心情转晴,将她抱回怀里道:“你的躯壳里有两个魂魄,此乃奇闻,想来拖你三日,你不见得会死。”
谎话精,李尤真想痛斥钟儿,明明大家都能听到对方心里话,明明钟儿心里想的是,有些误会或许确实要解开,有些话,应要对水墨说。这些话,无须旁人来传达。还有,她很想他。困在人偶里的每一刻,她都想真的能与他相拥,触摸到他的手掌心。而非,看着他与恶灵相亲,即便恶灵言,水墨是与自己的心魔说话,而这心魔,正是钟儿。
“当真是强词夺理。”
李尤忍不住发言,却又疑惑,钟儿为何要留在这个幻境中?
“此处并非幻境。”钟儿道:“除生死结局、大势走向不得修改外,细枝末节的记忆,皆可修改。只是有些细枝末节,或能成就大事,也未可知。”
最重要的是,现实中人的记忆,亦会随之改变。
所以钟儿想修改水墨的记忆,以便他过好下半生。
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李尤不信,她戳戳钟儿,问代价是什么,可钟儿失神地抱着她,仿佛没有听见。
必然听到了,只是不愿回应,因为李尤的耳边,又围绕了许多声音。
“从此我的记忆中,便只有殿下了吧。”
“不知那时我会不会疑惑,孩子的爹爹是谁,又为何孩子名为丹青。”
“不知是否还记得,在人偶里的日子?守着一个样样不如殿下的疯子,哪怕这个疯子长得像殿下,这般荒诞的日子。”
“关于你,我还能记得多少?”
李尤仰头看着钟儿,她哭了,也笑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约摸代价是记忆的主人永远失去这段记忆。
但李尤不信,钟儿是已死之人,有没有这段记忆又何妨?又为何不早点选择这种方式?反而变成人偶,欲看着水墨过好下半生,却将他整疯了。
她要篡改记忆,也要水墨过好下半生。
事情,就这么简单吗?
怎么从未有魂魄讲过,世间还有这般好事?
李尤没有听到回答,只听钟儿道:“好了,我该遇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