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我
萧别离不仅要保护宋双瞳,还要跟进神秘人在乱坟岗捡婴儿之事,自然无法与白应留同行。
但他着实很想跟上,想看一看白应留如何老牛吃嫩草,又如何带着一群拖油瓶上路。
然而,阻拦他的不止是事务,还有聒噪的水墨。
“帅哥,你是如何将歪嘴笑整得这么不油腻的?”
对此,萧别离觉得整日玄之又玄的宋瞎子都可爱很多。
不止他一人有此感觉,李尤也捂着耳朵对水墨道:“你能不能别缠着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是我缠着你,妹妹,就这剧情,咱俩肯定是一对。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才显得我出现有使命啊。这样吧,看在咱俩是老乡的份上,正房让你当,行吧?”
“呸。”李尤白了他一眼道:“我有心上人了。”
“嗯?不对不对,你怎么能有心上人呢?”水墨摸着下巴道:“难道剧情是我收我的后宫,你收你的后宫?好像也不是不行,哎,女频现在是这样的剧情吗?”
李尤的记忆还停在水墨颓然唯望夫人可怜他一些,便要忍受眼前人顶着同样的脸说出这般话,她气不打一处来,猛踢了这人弱点一脚道:“恶心。”
水墨痛得嗷嗷直叫,但他见李尤确实生气了,连声唤她,也不转头。可这声,只是想提醒她,走错房间了。
她捂着耳朵,走进了杏香的房间。
一进门,便被其中的烟味呛了一下。
挥手扇灰,掩鼻轻咳间,她见杏香闻声惊而转身,还意欲遮掩身后之物。
“姑娘怎么未敲门?”
烟雾如何能遮?
李尤一个闪身,便见杏香身后的铜盆中燃着些衣料,衣料上有未燃完的纸,铜盆旁是一个刻着狐狸的木盒,再旁边的桌上,放着为水墨准备的行头。
“抱歉,我走错房了。”
李尤虽口上如此说,却未见挪动的脚步,反而靠近铜盆,见那半页纸上写着“便任儿归于黄土,万事随儿去”。
她忆起白应留说过的话,遂心塞道:“杏香,外面那个不是五少。”
杏香垂眸抬眸间笑了一下,这才显出隐隐的泪光。她抹去泪,不答话,转而抱起地上的盒子道:“姑娘,夫人让我把少夫人的骨灰给关亡婆,我想到姑娘懂得多,又为我着想,正想问问姑娘,该如何行。”
李尤垂首看向盒子上的红狐狸,心中郁结陡生。她记得最后见钟儿,她仍旧着那红衫。妇人生产艰辛,总是顾不了仪态,她怎么能一直那么美丽呢?
李尤谈不上喜欢她,也谈不上恨她,她口中的爱恨情仇,都太远了,令人无法感同身受。可是,既然同她一起经历了这些,便禁不住想问,怎么会落得个如此结局?
什么结局呢?说也说不上来,只道心中像塞了棉花般透不过气。
李尤接过骨灰盒,又低头看了眼铜盆,看着火焰吞噬烟雾,归于无有。其实,李尤到底都不知道,钟儿钟意的那个人,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殿下,还是从天而降的少年郎。好似情爱方启序章,便如这烟雾消散。
她忽然掀开骨灰盒,蹙眉将铜盆中的灰烬尽数倒进其中,在杏香惊诧的目光中,冲出门将它重重放在了石桌上。
脑袋贴在石桌上,方缓过来劲的水墨猛听这声,捂着耳朵又直嚷嚷:“姑奶奶,我不招惹你了还不行嘛,你干嘛啊?”
“把这个捏成泥人!”
水墨一手捂上,一手捂下问:“啊?啥玩意儿?”
“你占了人家躯壳,不得付出点儿代价?”
李尤被自己的话一惊,她也占了别人的身子,不知要付出何等代价。
水墨倒是异常惊喜道:“这就是交易的代价啊?太容易了吧,给你说,我以前是做微景观的,这种东西,手到擒来。”
他双手一伸道:“来,上家伙!”
追出门的杏香未想到是这么个转变,懵懵懂懂地问水墨需要何物。娇嫩的小姑娘总是惹人怜惜,水墨说话声音都低了些,尽管李尤还是看他不顺眼。
好在此人着实有两把刷子,听说要随便捏一男一女,便添水加泥地捏了两个年画娃娃出来,让人看着好不喜庆。
即便如此,李尤仍是心生怨念,很想告诉水墨,这是五少夫人的骨灰和五少爷的衣冠,看看这个嚣张的人,会不会被吓到。
但她犹豫一瞬,又觉得这人与这璧人无关,遂是作罢,唯有抱回装着两个娃娃的骨灰盒,去寻白应留。
他正与水家二老谈完事情,见小丫头抱着骨灰盒阴云满面地走来。
一张口,便是掩盖不住的低落。
“白叔,我能借你点儿银子吗?”
他接过骨灰盒问:“想埋了她?”
她摇头,打开盒子给他看,“是他们。”
白应留看着两个年画娃娃,也不禁回忆起水墨的喜怒哀乐。
“你欲将他们埋在何处?”
她绞手道:“不知道,但是有钱的话,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吧。”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红色瓷瓶,递给她道:“我知晓有一去处。”
李尤接过红色瓷瓶,见它肚子胖胖,光滑无异,唯有底部刻了一个“褚”字,不知何意。
她疑惑的抬头,他轻轻拉过她的手,将其翻来,摁了下她手指被烫伤的地方。
“嘶!”
她疼得倒抽凉气,连忙将瓷瓶中的药膏抹在手指上,又想起他摁她额头的样子。
这人吧,长得好看是用黑换的,武功高强原来是拿脑子换的。
李尤顿生要保护这个黑大个的想法,便在二人为骨灰盒寻坟茔的一路上,热切地为他介绍丱州风情,以免他因着不通人情世故而惹了麻烦。
州都她再不熟,也是待过三天的人。
于是,白应留听着她道客栈老板人很好,其实衣铺老板人也不错。州都有卖牛肉的,三河湾就没有,不敢卖,也没人买,舍不得,又太贵了,说不准还要被抓到报官云云。
这种感觉,仿佛回到了山洞中的夜。
不知不觉,二人便到了一扇暗红色的门前。
拉环叩门。
“漏泽园。”
李尤方仰头念出这门户的牌匾,大门便被一着棉麻衣裳的老者打开。
说他上了年纪,无非是发须花白。然老者腰杆挺得直,双目炯炯有神,让人看了便想到昂扬的树木,心中不免也神清气爽。
老者看着白应留手中裹了白布的物什道:“二位可是欲行埋葬之事?”
白应留向老者作揖道:“正是。”
老者迎二人进门,唤了一声,便有青年男子接过白应留手中骨灰,与之同行。
李尤随他们绕过影壁,坟茔俨然的模样令她张大了口。
如此不起眼的地方,竟然是一块大墓地!这么大,恐怕埋了有上百人!
老者指向不远处一块空缺道:“前几日有人移坟,如若二人不介意,这盒子,便埋在那里罢。”
李尤咽了口吐沫,头摇地似拨浪鼓道:“不介意不介意,您不介意我们只有骨灰便好。”
老者见状,意外道:“姑娘不知,漏泽园里只有骨灰,未有尸首?”
“嗯?”李尤意外地转头看,这方发现有数不清的墓碑,碑与碑之间的距离亦较近,那这里恐怕埋了不止上百人,可是,“为什么呢?”
老者看向白应留道:“若是姑娘不知,那公子必然知晓一二。”
白应留望着这些坟茔道:“漏泽园乃天下初定,谢太后封为皇后那一日所设,用以收殓无名尸骨。”
那时,长安、丱州,横尸遍野,又有谢小将军等人的尸首自边关被带至长安。
一时间,京师仿若一个巨大的乱葬岗。
尸体腐败,滋生蝇虫。
为防疫病,亦为给亡人安息之所,便将无名尸骨的外貌、衣着一一记录在碑上后,将尸体火化成灰,埋在漏泽园中。将来若有家人来寻,只须从碑上所刻之言认人便是。
其时,慈幼堂、安怀坊、施药阁与漏泽园一道建立,用以收留无家可归的垂髫,老无所依的白发,投医无门的百姓。
此行虽记于皇恩浩荡,实则乃谢家大开私库所致,遂谢家迅速没落,不复第一富的盛名,却留下振聋发聩一言:人存一世岂拘于门户私计?
水家受世交震撼,便接续丱州支出,直至新皇登基,国力渐充,朝廷接手。
如今,漏泽园虽不再主动去寻无名尸骨,以免招惹江湖是非,却也还是接收主动来埋者,只是来埋的人少了,来移坟的多了。
白应留言及此处便停下,他想,或许正是丱州周遭的乱坟岗上人少了,方容易发现被偷抱走的孩童。
老者闻及漏泽园的故事,负手道:“公子所言极是,不过并非谢太后封为皇后那一日所设,实乃谢皇后率先开私库,引动谢家倾囊而出。而谢皇后的私库,不止是皇家给她的月钱,更是她作为谢家儿女,亲手挣的真金白银。自古皇家国戚不得从商,此举彰示谢家在结亲后有违此例,遂是多有人上书废后,查处谢家财产。末了,谢家终是没落。为大舍小,神女娘娘,当之无愧,甚有多地为其塑像。”
李尤看着守园人赞许的眼神,忽然觉得太后找她,并非一件恐怖的事情。可不禁为自己难过起来,明明大家皆为异世人,怎么她就这么平庸?太后会不会看不起她?
思虑众多,使她逆反道:“您莫要骗人,我便是丱州人,怎未听过这些?”
守园人倒不气恼,只道:“每过十里,风俗、口音便会略有不同,你不知晓,也是情理之中。何况盛国之大,神女娘娘的故事尚未自长安传颂至每个角落。”
“可不是都说,丱州州都是小长安吗?”
守园人仿佛看到了不讲道理的孩童,失笑道:“自是因着漏泽园,慈幼堂,安怀坊,施药阁唯在长安与丱州州都存在,它方配称小长安。”
李尤小脸皱成一团道:“可这样不会显得蠢吗?不会被利用吗?比如有人并非贫困,而是抠门,不舍得花钱埋家人呢?”
守园人打量二人衣着,皆为绸缎衣裳,看得李尤说不出话,只剩沮丧。
他的眼神遥远道:“世人的是非恩怨自有世人评说,然不论如何,盛国子民永不被抛弃。”
李尤被他平静的话语拨动了心弦,心窝一时间又暖又寒。
她亦知道见了太后会是什么模样,便低下头,绞着手,在想该如何述说自己度过的十五年,竟找不出一丝亮点,连乖巧嘴甜都装不下去了。
此刻她倒真希望,自己是村民口中说的小傻子,傻子才不会在意这么多呢。
白应留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微弯了腰问:“可是在想,该在碑上刻上何字?”
她仍低头道:“我不知道该写什么。”
“看看旁人都是如何写的?”
青砖地的背景下,便这样出现了一只修长的手,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茧子,和冬日风吹后的粗糙。
她抬头看他,生机便突破厚重阴暗的地底,尽管在她想要握上这只手时,他向前一挥,做了一个随他走的动作。
果然,不能对这个男人抱有幻想。
但,她实则还是受到了抚慰,便随他走过碑群。
如守园人所言,碑上多是刻着此人死时的地点、节气、外貌、衣着、随身之物,亦有些刻了名字。
她看这些描述,仿佛看到了这些人最后在世上的模样,各种各样,来自盛国各方。他们的甲胄描述不一,或许是敌对双方,但许多人的碑上皆刻:胄中有一缕妻发。
一如娘亲口中所言,亲手将求来的平安符放在了儿的头盔下。
刹那间,钟儿带她进入的回忆闯入脑海,四周火焰燃起的焦灼逐渐平息,变为灰烬一般的暗沉,却带着余温。
她记得,钟儿曾问水墨:“恩济天下,可否恩济我们这些旁人手中刀?”
眼下,便是答案吧。
时不时困扰李尤的别扭解开,她心里亮堂了许多,也不再担心白应留因为被攻心而走火入魔,只是仍旧不知该为五少夫妻刻些什么。
无法令人知晓他们姓甚名谁,唯有刻下死时情景……
左思右想之际,灵光乍现,她提起裙边,跑至守园人身旁,在他的示意下,写着: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守园人问是何意,她眨眨眼睛,微昂头道:“谁能猜得到,才能移走她的坟。”
白应留似乎明白这个意思,又似乎不明白,便在与她出了漏泽园后问起,她道:是“我听过的一首诗,不记得源于盛国、古人,还是我异世家乡的,反正是说啊,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她蹦蹦跳跳地为白应留细细说来,守园人却无从得知。
正是冥思苦想之际,门又被敲响,他起身开门问:“公子是来移坟,还是祭奠故人?”
来人不言,目光自守园人面庞移至影壁,倾听其后挖土掘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