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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童言

比起方才震怒的陶天泽,县令显然更恐惧眼前不知言外之意的他。可县令除了装糊涂,什么都不做,县丞亦是作壁上观。

萧别离与白应留对视一眼后,半蹲着身子,随意挑了一人身后,不经意地捏细嗓子道:“陶大人的意思是县令收了钱,给人放行?啧,那不意外,我偷听那掏粪的夫妻闲聊啊,要想路好走,就得掏银子,说是他们给县令一个金元宝,才干上的这活儿,干了这一年了,总算赚回来了。”

一个金元宝?

听见此话的人,立刻瞪大了眼,哪怕他回头不见萧别离,仍拦不住即刻与人议论开来。

原来比起县令收受贿赂为夜行花轿放路,围观者更气愤县令将掏粪这个活儿给了一个送礼的外乡人。

“我就说他们夫妻初来乍到怎么能去掏粪的!”

“看着那夫妻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想到能拿出一个金元宝!”

“大人说的对!雨亭县苦县令久矣!”

“陶大人替我们做主啊!陶大人!”

不知谁起了头,一众伸张正义的呼唤自民中而起。

格格不入的李尤观察着众人,亦观察着萧别离的行径,她想,若是放在从前,白应留也是会做这些事吧,或许做的更多,毕竟他的肤色对混迹于布衣之中,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更格格不入的水墨靠近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问:“这……掏粪是那个掏粪吗?这么招人眼红?真能赚一个金元宝?”

李尤得意地回:“不懂了吧,人家不叫掏粪工,人家叫倾脚工,不知道能不能赚一个金元宝,但是吃香喝辣没问题,宵禁也能活动。他们城里赚收粪钱,卖到村里当肥施,来回赚两头银子,我们那边的倾脚工可是大户呢,他女儿都穿金戴银的,还不用念书。”

“听这语气,你还挺羡慕?”

她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白应留,以目光询问,她是不是知晓得许多,甚是聪明机灵?

众人却以为,她是默认了。

然她越羡慕,雨亭县的人便越愤怒。父母官,怎么能不先为乡里乡亲着想?

他们越愤怒,陶天泽便越悲凉,主簿亦张大了口,看着眼前场景,不知该如何记录。

县令呼唤着令大家冷静,却要被拉下公堂,他慌忙的拉住县丞,听县丞高呼:“各种父老乡亲,今日升堂审的是夺婴案!陶大人以为狱中花轿与孙家有关,毕竟唯他家杀过孩子!但陶大人不冤枉任何人,谁若知晓花轿出于哪家,赶紧去认!莫令此事变得复杂!”

喧嚷忽然变成寂静,陶天泽坐直,目光如炬道:“事非关己,作观则矣。思利之事,缄默不言。而今犯已利,期于张义。天下,孰有此事?”

陶天泽的语气锐利,眼神亦然。被他视野扫过,李尤腿软到想要跪下忏悔。她想起哄骗稚童下油锅,骗水墨入牢,将白应留隐藏的兄弟阋墙告与萧别离,以及不轨之心。霎时,她仿若被人看穿后的蔑视一般,身上背负了一层一层的枷锁,令人想逃离此处。

可她没法逃,稚童已不知所踪,她亦未对水墨致歉,而白应留……白应留与萧别离皆未提过戳破过往会如何,但她从那血腥的梦里走出,自然不会认为,一切能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从前他们不提,她便想想就忘了,如今却觉得罪罚加身,万劫不复。

她是个恶人,唯有依靠着双手沾染了无辜动物血的白应留,方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糟糕。

她抬头望向白应留,他正紧蹙眉头,仿若如她所思。

其实,白应留想到的是昨夜与陶天泽初见,陶天泽质问他来此处为何意。他道寻医问药,陶天泽不信,便问他击鼓鸣冤者何人。

白应留看着愁人的通缉令道:“一个朋友。”

“接应?”

“空口无凭,非你所为。”

四目相对,陶天泽道:“滥杀无辜,可你所为?”

白应留不答,反道:“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有帮手,另当其说。今捕我入狱,是为试探于你。你不知此事,便是孤军奋战,他日必不比我此时。”

“你是敌是友?”

“一个被卷入其中的过路人。”白应留自怀中掏出一份账本道:“若你撤了通缉令,亦可做你的帮手。”

陶天泽自然拒绝,但他亦不会扣着白应留。只是,他们皆未想到,当夜便于坟头重逢。

陶天泽问:“一个过路人?”

目光如鹰,白应留明白,若无说法,必被治个宵禁外出之罪。

他将账本扔给陶天泽道:“奉太后懿旨前来办事,那女子亦然。”

陶天泽尚未说出最厌恶他打着太后名号的话,白应留便已消失不见。

可惜,白应留保得住自己,保不保得了奉赤,只得看她机不机灵,会不会撒谎。

他其实也是撒谎,来此地并非为了帮陶天泽,只不过是因着太后在此地,他要带着李尤与水墨复命。而太后预料,旁人必不认为白应留此行简单,遂是在初入客栈拴马,便安排人偷偷将账本给他。

这账本,他初看便觉惊心,心底更知陶天泽掘地三尺恐怕是自掘坟墓,却毫无立场劝告。

眼下,他只得盯着局面,或能帮其一把,也未可知。

但这般注视下,他忘记了,旁边方令人安心又喜悦的李尤能看到他们所未可见之事。

此时,她正见那个七窍流血的孩童飘荡在公堂上,转了一圈,听陶少卿将县令、县丞做过的事一一列举,拐卖、杀人、贪赃枉法。孩童发觉听不懂后,便要飘出。

李尤在逃避的想法趋势下,跟上了飘荡的孩童,直至二人停在一僻静小道,孩童奇怪地转身问:“姊姊,我不是要将你吓死的,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了?”

李尤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没有死,我只是能看到你,你看,我有影子。”

孩童稀奇地绕着她转了一圈,果真见了影子。

“可是为何,姊姊能看到我呢?”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们有缘吧。”李尤一直这样对那些魂魄说,尽管眼下,她已经知晓了为何,“你似乎在找什么?”

“我在找我的爹娘,我找遍了这里,都不见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抛下我回家了。”

想象着孩童是从高处坠落的可怜小孩,李尤倒当真不怕她了,反而看她耷拉着小脸,只觉得不过是个孩童罢了。

“那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

“家里太远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孩童的双目沁满了泪,却化为虚无,无法洗掉脸上的血迹,“每次入城的时候,爹娘都将我藏起来,我不知道路。”

李尤叹道:“他们不要你了,便莫去寻他们了。”

“爹娘为什么不要我呢?”

“或许,他们不是你的爹娘呢?”

“可是,他们给我吃好吃的,穿好穿的,怎么不是我的爹娘呢?”

“给你好吃的好穿的……”李尤急急刹住话锋,她也是唤这样的人为爹娘,“那还真是你爹娘,可是爹娘更要为你好啊?他们没有为你好呀。”

孩童逐渐飘至李尤脑袋旁问:“给我吃给我穿,还不是为我好吗?怎么样是为我好呢?”

李尤抱臂沉思道:“嗯……可能是要念书吧?我爹从前让我念书,我不想念,他说都是为了我好,让我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我从前不懂,不过今日我懂了,我爹就是为我好。”

“为什么?”

“因为我想在心上人面前露一手,若不是爹爹从前让我念书,露一手便成露怯了。他那么厉害,我若是露怯了,被小瞧了去,便不敢说喜欢他了。”

孩童同样抱臂,问:“什么是心上人?”

“心上人就是想嫁给他的人呀。”李尤看了看这个小家伙,“不过不是像你这样嫁,是……嗯……他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和旁人都不一样,我也想变成,于他而言,最特别的人。”

孩童认真琢磨着这句话,似懂非懂地指着李尤的身后问:“那个人是他吗?”

李尤闻言转身,发髻下的两条辫子穿过孩童身体的瞬间,她感到心脏骤停,身子旋即轻盈了起来。

但她并未失去意识,而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白应留怀中,却没有任何感觉。

“姊姊你……又死了?”

“我死了?”

她微张口,看着白应留探向她的鼻息,四处打量不知在看何物,而后将她横抱起,消失在她们的视野中。

“我……真死了?”李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处,“不能和你闲扯了,我要去看看我死没死。”

“嗯?”

孩童惊诧不已,正巧她也不知该去往何处,便随着李尤飞进一家客栈。

果不其然,二人见白应留将李尤的身体安置在床上,而后,在房中抓耳挠腮。

李尤见床上自己胸廓起伏有定,心中便安定了下来,孩童亦为她欢喜道:“太好了,姊姊,你没死。”

“太好了,我没死。”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猛得转头看向孩童,“你怎么跟过来了?等等,你知道什么是死?”

“嗯。”孩童重重点头,“我那未过门的夫君告诉我的,他说我们没有呼吸,就是死了。但他有心上人,要再去瞧瞧,便让我去找自己爹娘。我不知道什么是心上人,也找不到爹娘了。”

见孩童哭丧着脸,李尤便不急着回到自己身体,她抱着这个小家伙道:“你一直向上飘,向上飘,会找到你的心上人的,至于你的爹娘……”

这孩童爹娘杀了人,依陶少卿的性子,应该定要将他们缉拿归案,若是能提供一些线索,岂不又令陶少卿欠了个人情?

李尤认为可行,便问:“你爹娘长什么模样,你告诉我,我替你去找,好不好?”

孩童抱着李尤点点头,在她怀中,将父母长相一一描述,不过她终究是年龄过小,不论如何,都不能描述地过于清晰。这难免令李尤有些着急,然语气稍重,孩童便咬唇委屈,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我错了,我错了,你慢慢说。”

两人相互依偎着沉默,直至孩童道:“姊姊,我明白了,你对我而言,就是最特别的人,你就是我的心上人。”

李尤瞪大了眼,立刻撒手,冲向自己的身体。

正在她睁眼醒来,尚未开口言语,孩童尾随其后一个拥抱,又将她搂了出来。

“姊姊,你怎么也不要我了?”

李尤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看着呆立的白应留,还有抱着她腰的孩童,一脸茫然道:“我怎么又出来了?”

一睁一闭眼,被白应留捕捉到,他对着空荡的房间张口闭口,转了好几圈后道:“阿尤,你在吗?”

李尤拍着孩童的背道:“乖,你看,他喊我了,我要回去了。”

“姊姊,你回去了,我怎么办?我不想和你分开。”

“可我不是你的心上人呀。”李尤挠头道:“你、你,你有没有见过打铁花、听过先生说书、见杂耍、江湖人舞剑?”

孩童愣愣摇头,李尤抱着她的头,与之对视道:“那你要到瓦舍,先去把这些东西都看一遍,然后再想想哪些令你感到快乐的人和事,什么人和事更重要,再去做更重要、更快乐的事情好不好?”

“可是……我不知道路。”

“那你就往人群最多的地方去,去跟着奉旨会试的公车到京城,到笑声最多的地方,如果没有公车,就在岔路口看挡箭碑。”

孩童抱紧了李尤道:“可姊姊是我的心上人,我不能离开你,我的夫君都去见心上人了。”

听着这么小的孩子说夫君,李尤于心不忍道:“心上人不一定是最后要见的人呀,我的爹爹最后一直陪在我的身边,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心上人,而且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是最重要的人。不过,于每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人都不一样,你要是没有的话,那最重要的就是自己,就要让自己快乐,对不对呀?”

孩童抱紧了她道:“但是我害怕。”

“不怕。”李尤笑道:“你那天还吓到我了,你最厉害了,你都能保护我呢,信不信?”

孩童亮了眼睛问:“真的吗?”

“真的,而且,我也要去京城的,你先为我开路,我们京城再见的时候,你告诉我,那里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不好?”

孩童犹豫了一下,她看着床上的李尤,看着不断呼唤“阿尤”的白应留,看着身边温柔的眼神,问:“姊姊,是不是,他是你最重要的人,所以你想陪在他的身边,而我不是。”

李尤怔住,她其实只是想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可这么说的话……

“我也只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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