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月光
买命杀人之事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谈,萧别离与白应留只好按下不提,与二位老人把酒言欢。
这二位老人,一位是教书先生,一位是剃面先生。他们看着两个娃子长成大人,心中欢喜不已,但看着白应留身旁瑟瑟发抖的李尤,又有些疑惑。
“我们吓着她了?”
萧木秀一边为李尤磕破的膝盖与额头上药,一边道:“方才她以为老白会告发药谷私囤弓箭,我们要杀他灭口。”
剃面先生哈哈大笑问:“黑娃子要告我们,我们可要给弓箭藏起来,再摆他一道。”
白应留低头轻声道:“没事了,别怕。”
她原本稍加平缓的情绪被一安抚,却愈发泛滥起来。不止泪流不止,更是上药完毕后,抱紧了白应留的手臂不撒开。
他问:“可是疼得厉害?”
她不答,却哭得更甚。
教书先生道:“这丫头似乎是怕得很呐,今日在学堂也一直哭。难不成,我们这是龙潭虎穴?”
王留行道:“药谷对她人生地不熟的,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就让白大哥陪她一会儿,等睡着了再抱回木秀屋里。”
“行,就这样。”萧别离拍掌道:“都别磨磨唧唧了,好久没和爷儿们一起喝酒了。”
剃面先生踹他一脚道:“行什么行,大姑娘家的哪能说抱就抱?让木秀抱,木秀能抱得动吗?你们两个小子,别的不长,怎么净长坏心眼子?”
白应留垂首看着李尤的头上裹着的布道:“她受伤了,若是腿疼难行,得要人背,不若我送她和木秀回去。”
“你们这些臭小子啊。”剃面先生指着他们道:“木秀,你可看好他了。”
萧木秀一笑,不予置否,只是达到住处时道:“夜黑风高,孤男寡女莫要共处一室,不然有口难辩,也莫在屋外窃窃私语,扰了邻舍清净。”
不知这话是叮咛还是提醒,她说完,径直回了自己房内入眠。而李尤打开客房门,却奔至窗口,唤住了白应留。
“你别走,我害怕。”
“害怕什么?”
她记得从前他便这样问他,那时候怕的很多,如今也是,但她知晓这次怕什么。
“怕你会死。”
“我这不是好好的,不怕了。”
“可是我一旦看不到你,就会很害怕,我觉得这里一点都不好,这里特别可怕,我只有看见你的时候才不害怕。”
他摸摸她的头道:“怎么忽然这般胆小?从前不是自己从三河湾走到了丱州?还不走官道,还走夜路。”
“那时候是往绝路上走的,如今不同,如今要为以后谋划。”她心绪繁复,忽然想起什么,“我记得我第一次上山,便是因着一位已故婆婆说她偷听到,有人要趁我爹爹上山时,将他推下山,然后我们孤儿寡母便好摆弄了。我很害怕,便央着爹爹带我一道上山。以后他每次出诊时,我都怕他回不来,很怕。”
她说着,眼泪再次滴落脸颊。
白应留以指腹擦掉她的泪道:“不怕,药谷民风淳朴,很容易相处。”
“嗯,我相信你。”
他的心口像被握了一下,又似被棉花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令他想独自吹吹风,遂收回手道:“去洗漱睡觉吧。”
她趴在窗口道:“可是我今天不想洗漱,我太累了,想直接睡。”
“会牙疼。”
“偶尔一次没关系嘛。”
“积少成多。”
“不会的,我心中有数。”
“好吧。”
“那我吹了蜡烛后又很害怕,你能不能看着我躺下,等我闭眼了,你再走?”
面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没有人会拒绝,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好吧。”
于是看着她小跑至床上,掀开薄被,钻进去后道:“我闭眼了。”
他轻轻一笑,为她关上窗子。
萧别离的身影突然在他耳旁道:“你就惯着她吧。”
白应留防备的气场在听清来人声音后收回,推着他与两位先生把酒言欢。
阿庆因有家室,已早早回家。王留行作息有定时,已回房安寝。两位先生只好对着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催个半天,甚至调侃白应留与李尤。
白应留只道:“我已经是叔辈的人了,她年纪尚小。”
两位先生感慨岁月如白驹过隙,当时呆呆地看着爷们儿剃面的小少年们,如今已是胡茬一截接一截了。
他们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却也无太多能说出口。最终一声声叹息,伴着酒菜入肚,化为深夜中一个又一个梦。
萧别离与白应留安置好两位入眠的老人,亦是彼此叹息着回到了屋里。
月光朗朗,萧别离看着被照亮的屋子,感慨六月的天果真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白应留轻笑一声,抱起一堆衣裳道:“你睡吧。”
萧别离看着他怀中的男女衣物,不怀好意地问:“这是……?”
“明日要去渔村,不知何时能归,这些脏衣裳总要洗了,不能堆着。”
萧别离半张口道:“你就惯着她吧!”
“你若闲着,便来帮忙。”
“我脑子坏了才给小骗子洗衣裳!”
他不洗,自然有人洗。一边洗还一边想,为何他会做这些事,为何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萧别离躺在河边的大石头上,亦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竟然帮她洗衣裳?你为何帮她洗衣裳?你自己的衣裳,不是穿了扔,就是让京城的浣衣坊洗,你怎么会为她洗衣裳?”
“我不知道。”
“是她死乞白赖地求你的?”
“是我主动的。”
“你主动的?你为什么会主动?”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别离撑着头,眼珠转了好几圈问:“那有没有这种可能,你已经被她驯化了,不须她开口,你便主动假定她的想法,跳进了这种驯化的模子中,犹如主子与家仆?”
她是说过,他是她的家仆。但那必然只是玩笑之话,哪里有家仆看着小姐入睡的?
他的脸一阵黑,一阵红,好在脸色于深夜中并不明显。
其实他明白,她停在他的心上了。尤其今日这一跪,仿佛重重在他心里扎下根,令人难以忘怀。甚至于当时,他什么人都不想理,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抱着她,仅此而已。
但他不能,正如上药的人是木秀,不能是他。
她要做个米虫,而他,看来还是做不了隐士。
“莫多想了,不去睡觉就来洗衣裳。”
“不可能!”萧别离坐起身,平复半天情绪后道:“你气得我差点儿忘了要说什么。”
“我知道,风无暇既是未能杀死我,定会被天机阁处死。可他明明与秦寒霜邀战在先,又怎么会接这档子差事?”
萧别离抱臂道:“你这么说,我倒有个想法。”
“风无暇接差事在先,邀战在后。他既是顶级的剑客,因失手死在门规之下,倒不如死在秦寒霜手里。”
话是这么说,但看着这番话从一个浣衣大叔口中说出,萧别离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且这话中,亦有点别扭。
“可他仅仅是杀你,又为何将长生刀盗出来?这岂不是增加了你的胜算,又惊动了你爹和王爷?即便他是顶级剑客,也已有了秦寒霜这样的对手。谁人不知你白应留就是个怂货,在你身上既然寻不得得胜快感,又何必为自己找麻烦呢?”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之处。”白应留用力拧干衣裳道:“静候其变吧,若是当真要我的命,日后定有其他人前来。交锋多次,定能使得买主露出马脚,说不准,他买的不是我的命。”
“是是是,你的命不值钱,你的命没人稀罕。买你的命不如买《纯阳心经》、《阎魔斩》。”萧别离蹲在他身边道:“你的命谁稀罕,你自己心里门清儿。”
他即便心里不清楚,脑海中却仍旧闪过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在晨起见到满院子的衣裳时,霎时心花怒放。虽然旋即想到白应留动身去渔村,许久不与她共处一地,但看着日光下的衣裳与山谷,仿佛他仍在身边一样,一样令人雀跃不已。
此时的她并不觉得药谷可怕了,在萧木秀打趣她睡至日上三竿时,她还吐了吐舌头。
“以后可不能起这么晚了。”
“知道了,木秀谷主。”
俏皮可爱,让人不忍苛责。
萧木秀含笑摇头,带她去炮炙院子中学手艺。
到底是有几分底子在,什么药材用什么法子,她一点就通,上手极快。柴火一燃,铁锅一架,翻炒白术、栀子的程度刚好。就连蛤粉炒阿胶丁,让二者受热均匀翻滚成一个圆滚滚的阿胶珠,也有模有样。
废掉的药材少,她便偶尔会偷拿一两颗山楂,递给旁边灶台的小姑娘。
两个人酸得眯眼后,又笑成一团。
有时她遇到困难,便去其他屋子串串灶,认真讨教。嘴甜腿勤快,不消几日,便与大家相处甚为融洽。
由此,她晓得了,原来每月会从她月钱里扣除房费,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馅饼。
她叹息,时常叹息。
偶尔入夜时,萧木秀点灯写书,李尤不好意思在一旁叹息,便去河边坐着。
她坐在河边托头叹息,萧木秀的身影映入水中。
李尤并未回头,她问:“木秀谷主,都说山中岁月容易过,我怎么觉得日子过得这么慢呢?”
回应她的,唯有风吹过河水的声音。
河水映着沉默的人影,也映着月亮。在它汇入的海中,同样映着人影,映着同样的月亮。有人与她抚过同一片水,沐浴同一片月光,同样相思对方,只是彼此不知。
最是一湾相思河,奈何无舟渡相思。
半晌后,萧木秀道:“中元节时,老白便该回来了。早些歇息吧,每日还有手头的工要做。”
“你也这样等过一个人吗?不然怎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萧木秀坐在她身边道:“我似乎在等待一个人,又似乎没有在等谁。”
李尤侧头,看这恬静的面庞,摇头道:“听不懂。”
萧木秀素手入水,将月亮捣碎,捞起一捧月光。但水面平静后,月亮仍旧在天上,也在水中,独独不在她的手中。
“他就像这月亮,我就像这河水,他虽照亮过我,却与我毫无关联。若河海倒流,寻月而去,便失了本相,徒生无妄之灾罢了。不过,月亮照常升起,单是想想,便觉心头甚慰。”
这话说来深奥,使得李尤托腮想了半天。
“木秀谷主,我记得我的家乡称那些美好却不可得的心上人为白月光,想来与你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眼睛问:“可人终究不是任何东西可以比拟,他既然可以是月亮,你为何不能是摘月人呢?”
萧木秀一愣,旋即垂眸笑道:“世间姻缘,自有缘分来渡。”
“可我不这么觉得。”
“你如何认为?”
李尤眨巴着眼睛道:“我说了,你必然会生气的,我很喜欢木秀谷主,我不想你生我的气。”
她用带着笑意的语气道:“我不生气。”
“那我说了?”
李尤试探的疑问得到回应后,笑着依偎在萧木秀身旁道:“木秀谷主,你看你夜里总是挑灯夜读,可见书里的东西不会凭着缘分便能记住的。念书记东西很难,可是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也不是容易的事,既然不是容易的事,那为之付出努力也是理所当然了。或许你并不想为之付出什么、割舍什么,也没有那么爱那个人。你或许更爱自己,更爱药谷。只是那个人太亮眼了,遮盖了身旁所有人,总是忘不了罢了。偶尔看着万家灯火时,便会想到他。”
河面忽然起了一丝涟漪,萧木秀道:“言之有理。”
李尤握着她的手道:“我认识一位姊姊,她总说不要嫁人,我只当她过得不如意,便觉得旁人也不会如意。可如果是木秀谷主的话,不嫁人也没关系,只是偶尔想要个陪伴也没关系。”
萧木秀将李尤揽入怀道:“嘴这么甜,难怪大家都喜欢你。”
李尤望着河中的月亮道:“其实,我只是想让大家更喜欢白叔罢了。毕竟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萧木秀仍挂着恬静的笑,心中暗叹,看来果然无法按照白应留所言帮他。但她不知,怀中人看起来单纯直白,心中的算盘却噼里啪啦打得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