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拧巴
梦见小月的萧别离流了一夜泪,次日双目肿得如核桃一般,看得老牛忙问他怎么了。
他透过窗子,指着烧火的白应留道:“梦见他被人砍了一宿,心里难受。”
白应留抬头看着尝粥熟没熟的李尤,李尤轻压眉头,表示不解为何看她,嗔怪他是否怀疑后又恍然大悟般跑至窗口问:“萧大夫,这便是你三十余岁,仍孑然一身的缘由吗?告诫你哦,勾引有妇之夫,按通奸罪,你要被判徒一年半,指不定还要连累他徒两年。”
萧别离无语地看着白应留,心想:你都教她些什么?
白应留假笑:普法而已。
萧别离本是气急败坏要反驳什么,后灵光一现,指着屋内两人道:“我明白了,你们两个合伙撺掇我去一河湾。激将法是吧,行,你们真行,我偏不去。”
他指着自己,又指着他们道:“我说过,我这双眼睛会盯着你们的。”
李尤趴在窗口,微微带了笑道:“萧大夫,我这双眼睛,也盯着你呢。”
她似乎没有那么忌惮萧别离了,白应留心想,她昨夜除去偷学医外,应是对萧别离做了什么,只是演技越发精湛,连他都瞒过了。
二人却不顾白应留心思,单是对视,互不相让,惹得老牛纳闷盛汤道:“这是做啥?为你争风吃醋?这……我在山上待得太久了?不晓得如今世道就变了?黑脸武生比白面书生还惹人爱?”
白应留沉默不语,他与李尤昨夜方为此吵过一架,不便再提起此事,只要她日后记得昨夜誓言就好。
但她并非全然假话,毕竟今日开方令萧别离眼前一亮,便晓得她确实夺了旁人几十年念书的记忆。
由她去吧,她这个性子,不让她胸有成竹,老幺又不明晃晃地偏袒她,她指不定敢向老牛鞠躬致歉后,冲其下毒,再比着老幺治老牛的方子,照抄。
如今,她乖乖念书时,常有灵感蹦出,较之从前收获颇丰,已然是件喜事。
美中不足的是,萧别离仍旧不愿离去。他认为,既是未见白应留痊愈,便无十分把握医治长思公主。
“说实话,你当真感觉更好一些?”
“我感觉,她的状态更好一些。”
萧别离愤愤道:“你只在乎她,不在乎我,若是我因此丧命,可该如何?”
“可该解脱。”白应留想了想,补充道:“你太累了。”
“怪不得有人要杀你,你可真不算忠心。”
“我也累了。”
萧别离一时语塞,转而道:“眼下太后分身乏术,纵使你是她那没有血缘的弟弟,也不得空闲去给你提亲。何况你那掌间血线大有汇合趋势,就你这般性子,届时大限将至,又要后悔去提亲了。”
“太后遇见何事了?”
“看来,你还是不够累。”萧别离摊手道:“但是你我皆没得办法,帮不上什么忙。”
“何事?”
“水墨的事,也可以说是朝廷的事。”
他细细道来此事,掰开分析后,仍旧认为帮不上忙。既然如此,不必挂虑,只消在乎白应留的身子。然而,白应留却出事了。
就在爬山采药时,他突然手脚一松,坠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萧别离抓住他的手腕道:“怎么还能从这种山上掉下去?你若是身体不适便不要逞强,不然你家那丫头非吃了我不可!”
沉重的身体拽着二人又往下,萧别离吊着心又攀住一块大石头道:“你愣什么呢?动啊!你当自己是身轻如燕的美娇娘啊!我弄不动你!”
白应留忽然回神,他耳边唯有落石声,抬头只见萧别离用力狰狞的面孔。他未闻之前的言语,甚至不知,怎会落了下来。
但他既已回神,便不由分说地攀缘,令萧别离感到臂下一松,二人方得踏石落地,免不了一阵后怕地坐在地上。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二人面面相觑,皆不知方才发生何事。
萧别离连忙抓过白应留的手,却被他下意识甩开。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与萧别离眼中的担忧相称。
于是,他还是缓缓放下手,看一朵乌紫的花苞正在掌心。
萧别离连忙抓着他的脉,眉头却愈发紧锁。
“如何?”
“无异。”
白应留一怔,千思万绪成了一阵空。
萧别离安慰道:“莫想太多,这就像办案拿人。虽然有时,你知道贼人有问题,却找不到证据,无法将其正大光明地拿下。但总有办法去制裁他,别怕。”
白应留一笑,拍拍萧别离的肩膀,起身回程道:“也是,我杀过太多人,如今正是制裁时刻。”
萧别离纳闷,怎么说不明白了呢?
“若你这般说,刽子手、屠夫,甚至陶天泽也是该死之人。”
他脚步不停,令萧别离气上心头道:“从前你这般想便罢,你觉得累便罢,如今你若不珍重自己性命,头七未过,我便将你媳妇卖进暗门子。”
白应留脚步一顿,又前行道:“你不会,你也不敢。”
嘴上如此说,他的心中还是对李尤颇为担忧。
便让她读书累了,就拿着刀来比划两招。
李尤看着只比自己低一头的长刀,双手紧握递刀的大手道:“我明白了,读书并非最艰辛之事,我会继续好好读的,谢夫君的良苦用心。”
她得逞一笑,远远跑走,未闻刀入黄土声,未见长生刀的主人呆立原地,双目空空如也。
而他日间失神,夜间亦是不得消停,噩梦连连。
他梦见娘亲扔着荷包,佯装将他卖掉的那日;梦见娘亲去世的那日;梦见师父的尸体;梦见兄长的玉佩来到他手中的那日;梦见白夫人拉着他的手唤儿;梦见漏泽园中一个又一个碑。
梦见李尤说:“明明方才,他就站在这里。”
他从梦中惊醒,窗外不知何时又是秋雨绵绵,掩紧窗子,惹了一身寒意。
寒意自心底涌起,令人想,他的一生总是在告别,如今也到了自己该告别的时刻。纵有不舍,却亦隐隐期盼。况且,并非是他主动放弃生,如此,将来兄长知晓了,也不会怪他吧。
只是,他看着侧身睡得安稳的李尤,又窃窃希望能再多活一些时日,与她一道看雨后蜗牛慢爬,再以拥抱驱散身上的寒湿。
他自她的背后,轻轻环着她的腰,叹息,假若从未遇见该有多好。
掀开被子钻进来的风窜至她的身子,她打个寒颤,转身缩进他怀里,半梦半醒道:“一下雨就变冷了,抱紧点,仔细着凉。”
“知道了。”
她未回应,并因着他将被窝暖得热烘烘的,睡得更香了。
又怎么舍得不遇见呢?马上,他就过上平凡人的日子了,没心没肺,像药谷中的黑娃,从守护者,再次变成被守护者。
可身上种种,怕是重病暴毙前兆,脉象再稳,迟早也会被她发觉。
思及此处,他的眼角沁出一滴泪。擦拭时,又将她弄醒了。
“怎么了?睡不着吗?”
“没事。”
她扣住他的手欲要掰开一窥究竟,却被他反扣。
这一下,她便晓得病情恶化无疑,便将头埋在他的怀中道:“对不起,果然是我无能了。”
“并非是你无能。”
她道:“是我无能,虽然我记住了医圣读过的书,再看书时,这些东西会蹦出来,也有医圣的心得体会,但是我自己却不能将它们用活。哪怕前一阵,能用一时之法开方,可秋季气候不同夏日,你的舌苔、眼睛、肌肤都在变,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思路。”
看着越说越伤心的她,一时间竟不知谁才是病人。
“没关系。”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这次没有想着投机取巧了,我真的有好好读书,学着自己去思考,我一定有办法的。”
他抹去她的泪道:“并非因为这些事,我才睡不着。”
她仰头问:“那你还有什么心事?”
白应留心生一计道:“水墨出事了,须得你下山一趟。”
“啊?”她后背一麻,脑袋嗡嗡作响问:“什么事?”
“他当街杀了杏香,除此之外,杏香身上还有许多割伤。百姓认准权贵虐杀蝼蚁,闹得厉害。怕是不得遂了水家的愿,草草息事宁人。太后的意思是,让你去问问背后的隐情。”
李尤皱眉道:“宋先生未从杏香那里得知隐情?”
他摇头道:“杏香不说,甚至宋先生叹道,若她不将实情告知,为了保全水家的名声,或以水墨疯癫,行事毫无章法为由,令其畏罪自杀。你猜杏香说什么?”
“说什么?”
“她说,那或许,也是好事。”
李尤浑身抖了一抖道:“当街杀人,板上钉钉,恐怕不是让我去问隐情,是要我去劝水墨死吧?太后不想做这个恶人,让我替她去当说客?我和水墨也没有那么熟,一张口就让人家去死啊……”
“一命换一命,非他死,不得平息民怨。”
“最好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自己,而非默默死在牢中,是吗?”
李尤觉得四肢发冷,她好像看到了横尸当场的水墨。又好像从水墨的身上,从满室凌乱中的谢庄锦身上,看到了她的命运。
她再次问:“他究竟为何要杀杏香,一点头绪都没有吗?”
“没有。”
“这……”
在她六神无主的眼神中,他道:“你下山也好,你若不在,医圣想来会出手相救,哪怕不救,老牛却不会忍心见我自己折腾,天天念叨,也会磨的动。”
“但是……”
“顺路,也让宋先生看看你的身子如何,婴灵有无复生,有无解决之法。”
她心一沉,冥冥之中有一种宿命枷锁的感觉。似乎太后并非让她去做说客,而是接受命运,击碎闲云野鹤的梦。
这是他们这类人所要付出的代价,一经交易,不得更改的代价。纵使不确定她的代价是什么,她已晓得,不会如她所愿。能像谢庄锦这般四肢健全,头脑灵活,有朋友相伴,已是绝佳结局。所以,她得跟着谢庄锦。
这事扰得她一夜不安,连连摸向自己小腹,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天一亮,她更是去向萧别离求证此事。
水墨之事,是萧别离告知不假,然而,他从未想过将李尤推出去。
甚至于此不解地问白应留道:“为何让她去蹚这个浑水?”
“并非当真让她去蹚浑水,你带她跑路就是,何况长思公主若知晓无法医治,你本也是要跑路。”
“你怎如此悲观?她治不好你,还有医圣在,难道医圣当真会袖手旁观?”
旁人不知,白应留心中最清楚,李尤最初窃取老幺学识时,他掌中血线便无好转,运气时更是察觉丝丝不妙。
恐怕,医圣也无可奈何。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然而,萧别离愈发不解地问道:“一时能支走她,不能支走她一世,何必呢?依我看,她不像会殉情之人,就算会殉情,你若死了,还能瞒她一辈子?莫非,你等着她又有心上人,便不在乎你的生死了?这样想,对自己可太残忍了。”
白应留并未想这么多,他道:“你说的都有理,按你说的办就是。”
萧别离烦躁道:“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好生去接受所有后果。”
萧别离禁不住推搡这人道:“白应留,你真是他大爷的不值得被爱。你娘当初把你留在白家的时候是何心情,你难道都忘了?如今你却要如法炮制?你想这世上再多一个没有人在乎的可怜虫?”
此番话戳中白应留的心口,但他无言以对。
得不到回应的沉默中,萧别离不死心地道:“人,我能给你带走。但你要给我一个,我能接受的理由。”
缘由,白应留想了许久,想到他与李尤吵架时,她刨根问底地问他,怎么会这样想呢,为何会逃避呢,逃避的根本终究是逃避什么,是压抑什么渴望吗,是不敢面对什么样的情形吗,是害怕失去什么吗,那个不想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
此时,他这般问自己,终得艰难开口。
“我不想让她认为,我是死在她手上。也不想让她看到,我一步步走向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