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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无常

上元节后,李尤心中当真平静下来。

皇命难违,但至少白应留口上并未放弃她。不论她比大哥更重要这事是真心还是假话,都给予了她一定的慰藉。

但她偶尔还是觉得,正月里的灯笼红得刺眼。

她细细想来,得出结论,白应留是为国捐躯,兹当他死了就好,所以是亡夫,该挂白灯笼。

想到这层,她心中更平静了。

失去遮风挡雨的人,即便再嫁,恐怕也无法像当初信任白应留那般信任旁人了。所以,她要自己顶天立地,如雏鸟离巢。

白应留是给了她巢的,便是那个宅院。

在京城待了这么久,内城外城都走遍,这种大小的宅院大约在哪里,她心中有数。尤其他说是个鬼宅,那便更好找了,实在找不到,便找个鬼问问就好。

与魂魄纠缠许久,将何首乌吓得半死后,她道是探鬼宅。何首乌死也不肯跟着进来,她便让何首乌守在院落门口,一炷香后未见她出来,就去找人救她。

而家仆闻声开门后,瞪大了眼道:“你……您……”

好半天说不出话时,忽见一人自屋里跑出,弯腰道:“请进。”

她随之进了一屋,正见屋内挂了她的画像,画像前还放了很多糕点。怪不得那家仆见她后如此震惊,兴许也将她当做亡人了。

不过这糕点像聚萃阁的,她拿起一块尝了尝道:“还挺好吃。”

角落里冒出一声道:“也不怕毒死你。”

她循声看去,正是张游。

“你在我家,还咒我?”

“你家?”

李尤拍了拍手上的残渣道:“白应留将这宅子送给我了,而且这宅子里有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

她闻着味道,是她酿的药酒,寻味而去,便是密道。

张游扶头道:“唉,怪不得让我来收拾烂摊子,当真是烂摊子啊。”

她诧异地问:“他又走了?”

“走了。”

李尤的眸子暗了一下道:“以后我来接这个摊子,如何?毕竟,这是我家。”

“你如何接?”

“一年半载后,我可能会疯,真疯不是假疯。这一年半载里,你去寻能替他之人。待我疯了,便说思念成疾,找个人来照顾我。疯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最危险便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张游上下打量她道:“老宋可说,如今婴灵驱逐你,不容易。”

“那是我的事,我想办法。”

“无把握之事,不可行。”张游展开折扇道:“这次,你必得为我所用。”

“殿下如何用?”

张游推着轮椅,同样吃了块糕点道:“老白要做我的从者,一时半会儿不能出嫁。金木公主对盛国婚嫁颇感兴趣,陛下遂邀金木公主来此观礼。”

李尤心中吃味,同样塞了块糕点。

“远嫁他乡,无依无靠,除了宠爱,什么都抓不住。但若盛宠一世,至少,少受许多委屈,如何保证一世盛宠,你最清楚。”

糕点噎人,李尤咳了半天后,挤出两个字问:“情蛊?”

“聪明。”

“我……做不出来。”

“你做不出,阿姊那里如何交代?”

她沉默地吃了一块又一块糕点后,晾干眼中的泪道:“情王毒代替,这一年,我知道了如何用情王毒代替。”

强压下涌上心头的百种情绪,她道:“愿为殿下一试。”

“舍得?”

公主不爱他,但看在白应惜的面子上,白应留也会一世平安吧。但公主爱上他,他会少受许多气,会在荒漠中得到一束暖人的火。

被爱是什么滋味呢?

她问:“这事之前,他是否当真要娶我?”

张游知道她问的不止是嫁娶,但他本就无谓于男女情爱,遂是凝视画像,想了很久。

想着鬼窟之后,白应留成夜饮酒。想着萧潇死后,白应留告假养病,却仍是躲起来饮酒。但他曾要逃出大理寺,挣扎着残破之躯下跪,狂怒地砸碎玉镯。

甚至听到是他时,双目猩红地问张游,假若他残了,是否不配和亲?

白应留一向是沉默而认命的,他不在乎许多东西,尤其不在乎他自己。然而,一旦关于她时,不论他多么认命,仍旧令人感到一种不甘。

于是,张游道:“千真万确。”

得了回应的李尤不论真假,选择相信。

不信又能如何?曾经她不够信,反而极其痛苦。

可信一直被他爱着,被他惦念,所以她才喜乐,才愿意去揣摩他的想法,为他开解一切罪行,且心甘情愿地一次一次等候,一次一次追逐,在舍弃自己与寻回自己中,成为如今的模样。

她接受这个模样的自己,她想这便是长大吧。从那个不要学骑马,就要抱的小姑娘,长成是否得到爱也无关去爱的她。

她学会道:“舍得。”

张游看着她,心下不忍,问:“你不想知道,他去做什么?”

“我怕,期待会落空。”

“你说这话,可是心中已有了期待?”

又是沉默。

他道:“他去打听公主的爱好,必不得其欢喜。必要的话,断骨剜眼,在所不惜。”

指甲掐进肉里,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力使自己听起来平静:“多谢殿下宽慰,属下必万死不辞,不负殿下期待。”

话不是说说而已,这些年与白应留的爱恨纠葛,使她开始明白了情蛊的感受。她钻研许久毒王玄之又玄的言辞,最终认为情王毒由情蛊而来,须得百虫厮杀吞噬成蛊后,寻一对忠贞动物,雌吞蛊破肠,雄泣血而亡,再将二者的心血熬炼成毒。

然而,情王毒有解药,却仍见爱人能解痛苦,无非是熬炼时调香,香味不仅遮盖血与蛊的味道,更是要调出爱人的味道。

正如初见,她在这味道中,便会心安。

然而很难,单是寻一对忠贞动物就很难,因为她深入琢磨后发现,连鸳鸯都劈腿。

好在褚道安慰她,说这鸳鸯确实为忠贞之鸟,但此鸳鸯非彼鸳鸯,有动物与它长相相似,混为一谈了。真正的忠贞鸳鸯,是头上有白毛的赤麻鸭,头顶白毛,白头偕老。此外,鸿鹄也是忠贞之鸟。

她双目放光道:“鸟鸟,忠贞,想养。”

大眼睛扑闪扑闪,见者无不道:“养!”

忠贞之鸟解决,炼蛊不是一时半会而成,便先去调香。

好在李尤常去为安怀坊中鳏寡孤独的老人们诊病,知晓他们想开小灶或额外置办物什时,要用自己手艺换钱。有人刺绣,有人雕刻,亦有人调香。她直言不讳,要调白应留的香,老人家知晓白应留要出嫁,便自行想象一出生离死别的大戏,泪如雨下地教她调香。

之前做风霜膏,后来见师父做驻颜膏,她对调香有了一些心得,今时上手极快,不消几日便成了。

眼看大业将成,李尤心中却不安起来,便常常偷窥养的鸟鸟,生怕它们不够忠贞。

眼看徒儿日益变态,褚道禁不住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先听哪个?”

“好消息。”

“老白不用走了,你们能比那鸟更忠贞。”

这消息冲击太大,她一时恍惚,心里尚未知悲喜,便赶紧问:“坏消息呢?”

褚道仰天道:“使臣认为,老白他长得黑,且无先生敢担保他并非学识浅薄之辈,丑闻累累,与白应惜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定然不为公主所喜。更甚之,他差点被退亲,定是有更多未摆在明面上的陋习。”

“……使臣还真是明察秋毫。”

但李尤看他并不开心,回过神后便问:“可是还有更坏的消息?”

见他不言,她揣测着问:“公主要谁?”

褚道酝酿许久,欲言又止,眼看要掩面而泣时,从口中终是挤出两个字。

“邓李。”

果然,还有更坏的消息。

对李尤来说,虽算不上晴天霹雳,却也是心里压了块石头。

及笄礼上的相遇,槐花饼的馈赠,戳手臂的宽慰,即便是琐事,亦是无不让她认为,邓李是宅心仁厚的将军,所以百姓奉之为神。

然而,即便是战神,也挡不住命运的巨石。

或许,正因为是战神。

“邓将军知道了吗?”

“知道了。”

“他还好吗?”

“不晓得,听管家说,他在父母牌位前,跪了一夜。”

李尤看着更刺眼的灯笼道:“那便是不好了。”

“不一定,他今日进宫求圣上允他亲自接公主入京。”

“化被动为主动,不愧是邓将军。”

“可是改变不了什么。”

“可以的,师父。”

褚道无言,唯有泪千行,还不忘道:“被臭熏眼了。”

李尤无奈,她养的忠贞鸟确实乱拉屎,可鸭鹅不就是直肠子吗?

“师父放心,等它们不忠贞了,就宰了孝敬您。”

“阿尤,为师想委婉地说,你身上有些臭味。”

“哦……我去洗一洗。”

毕竟,她除了养动物,还要去当仵作,身上免不了有些臭味。

即便如此,赵仵作还是一番打趣,道她不嫁给白应留,便不来学手艺了。

她道是身上臭味愈发明显,便去学了调香,制成香囊后她一份,赵仵作一份。这收买深入人心,赵仵作遂是与她谈心,确认她是否当真要做这一行?

“当然了,做一行只要胆大心细就行,不用和人打交道,不用猜别人的心思,最重要的是,天塌下来有陶少卿顶着。”

“丫头,你要是回心转意可不能干这一行了,陶少卿的妻子是仵作,陶家怎么会同意呢?”

她叹息道:“赵仵作啊,您消息不灵通,和亲的人变成邓将军了,所以我怎么会嫁给陶少卿呢?”

“邓将军?骠骑将军?”

看着她肯定地点头,赵仵作连声感叹世道艰难。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在手中事上发光发亮,再将手艺传承下去。传到李尤手上,便是带她见更多惊心动魄的大场面。

李尤欣然同往,在大场面里想着将来熬心炼血也不过如此,无甚可怕。

只是,她不知道邓李的味道。

去闻邓李身上是什么味道,这种变态的想法,李尤提都不敢提。说来,她亦未不知长思公主的味道。

一人变态是变态,二人变态便是正事。

她将这事讲与张游,张游道:“确实变态。”

但他擅长将焦虑推给别人。

“阿姊要放出来一阵,你可以去闻闻。”

“放出来?凭什么?她不是要关一年半?”

“家丑不外扬,何况金木公主出于礼节欲要见她,兹当是探亲假了,放两日,一日与金木公主互赠礼物,一日是金木公主的洗尘宴。”

一股尘埃落定的意味传来,李尤皱眉问:“毫无转圜之地了吗?邓将军就这么为国捐躯了?”

“……你男人说是。”

“嗯?”

这种说法甚为奇妙,她反应了好久后,才听他继续道:“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是什么模样,男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说邓李动心了。”

她心如千斤坠,想到曾经出了幻境后,她以为白应留待她极差,她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点,便编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故事,骗自己,她爱上了白应留。

思及邓李或许亦是如此,她垂头丧气道:“有些难过。”

“不必难过,指不定邓李也想着这是为国捐躯,一个将军的宿命不正是如此?是他,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她蓦然想起这句诗,便将它念与殿下听。

“你错了。”

李尤蓦然抬头,不知他何意,直到他问:“难道我与丞相联姻,阿姊与张祯联姻,暗潮汹涌便会止息?”

一记闷锤砸在她头上,她懂了,号角随时可能吹响,和亲只是中场休息的唢呐。

唢呐吹响家家户户的门窗,亮在每个人心里。两国欣喜,各自安定,休养生息,来日方长。

唯有离乡的那个人,始终觉得月不够明亮。

“所以我更要推波助澜,只为邓将军?”

“大概是。”

“殿下,不能大概,炼蛊被抓,可是要连累我的师父师娘,您要坚定地保我,不然让我抓到您的把柄,您就惨了。”

他无奈地看她一眼,又平淡如水地道:“看邓李如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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