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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交缠

“我不畅快。”

李尤回忆起与白应留生嫌隙的时刻,正是她被捉到苍云宫的时刻。

她道:“那个人同我讲了镯子的来历,又问我,白应留这么一个糙汉,为清荷细细考量,要她欢喜,又要她放心、安全,可有何时如此为我着想过?”

这一问,将白应留问懵了。

他头脑空白,不知哪一刻可以回答。想必当时,她亦如此。

果然,她道:“那时候,我想不出来,只觉得,你待清荷很好,对我不够好。”

“阿尤,对不起。”

看着他的双眼,她生不出恨意,便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道:“后来,爹爹说,你也想在风霜满面中寻到一点少年赤诚交给我,可你已寻不见最好的自己了。”

他知这爹爹是白太傅,并非李大夫。而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白太傅并未参与过他与白应惜的人生。白太傅总是沉浸在朝堂上,沉浸在对青依的留恋上,对两个儿子,可谓是放任自流。养育白应惜的,是季月皓。教养白应留的,是白应惜。

白应留难以忘记季月皓握着玉佩的声嘶力竭,他认为她的悲剧,是从他进入白家开始。他已经尽力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可每每想到,都是愧疚。无法弥补的愧疚,他将这归咎于白太傅,心里方好受一些。

出于对白太傅的抵触,以及白应留本身的自厌,他不愿接受这番辩护,仍旧道:“阿尤,对不起。”

“不必对不起,后来我想,每一个我与你同眠的夜晚,皆是这样。若你想做什么,不必似我这般费力,我总是挣扎不离你的双臂。但每个夜,我都甚喜与你同眠,从不恐惧、担忧。”

轻轻一个吻,比药力更浓郁,他不再想那么多,只想与她在一起。

她却不急,继续对付他的衣裳,道:“之前我并不这么想,之前我非常恨你。我想,你不在乎别人嘲笑你是个私生子,是个大魔头,因为它们不是你造成的。你造成的是什么呢?是竭尽全力要躲避的我。虽是口口声声在保护我,是为了我好,其实竭力保护的,是你那不堪一击的自尊,保护你隐藏在自卑下的无力。所以,我戳着你的痛点,看着你难过,好像我心里才好受一些。可一转头,我心里仍旧难过。回味后方知,看到你难过,我感到痛快,不止是因为你难过,还是因着我看到了你。”

一字一句的气息砸在他的脸上,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甚至劝告她,面对的是一个年长十五岁的男人,会先老去,会因他被人看不起,会因为他受伤,要她考虑清楚后果再抉择,其实是想撇清他自己的责任,想做一个毫无指摘,唯有被人称赞的人。

自他眼神,她明白,这话他听进了心里,想到了许多过去,却除了“对不起”外,无话可说。

她摸着新郎从者端庄的衣裳被她划出的条条破败口子,好像他的皮囊渗出一丝丝灰暗的灵魂,她笑道:“你知道吗,那个人为了让我丧失求生的念头,专心怨你,还编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忘川上的亡魂游荡,唯有一人腰上系着红绳,被阳世的痴情人回拽。扭头一看,这痴情人,竟是白应留。

“他说,我这意外吓破胆的倒霉蛋,要替那女子陪在你身边。”

言及此处,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但他们明白,若是此时不将话说个明白,便再无机会了。

于是,他听她继续道:“可是,他又说你很爱我,为了找我,气急攻心。所以,我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不然,待你遇见下一个人,我便不重要了。”

所有的辩解皆是无力,他望着她的双目,听她道:“他要我的血,也要我的眼泪。”

他可以想象,她当时心里有多痛,因为此刻,他亦落泪。

她擦掉他的泪道:“记忆回溯里,我走在回三河湾的路上,有些害怕,可是我在山洞里烤衣裳时,总觉得洞口会走进一束光带我离开这困境。我并未等来你,便一点点丧失了勇气,不敢走进我的家门。那时候,我不知道我丢失了什么,甚至躲在清荷怀里时,以为我一无所有。从零开始,有多少都是赚的,所以清荷说你不是个坏人,我信。不止信,还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总想见见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名字主人。我不知,如果没有在水家看到你,会不会真的忘记你。但我想起一切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丢失了什么。”

她抹掉自己的泪道:“我不知道如何原谅你,可不原谅你,我的心仍旧像被剜空了一块,不论如何都填不上。我也想过,若是忘记你就好了吧,若是将你当做普通的同僚就好了吧。可是不能,你将我带进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还未教过我这里的生存法则。我做了许多错事,越发理解你,也越发想你。”

他想将她拥进怀里,却只能道:“阿尤,你受苦了。”

她摇头道:“张祯判刑后,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像奴隶一样被折磨,看着有人在他脸上划了一道,像水墨祛掉的伤疤一样,但是,我心里还是闷闷的。那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好想回去,甚至稀里糊涂地说,想回到三河湾。韵婷连连骂我糊涂,我才知道,自己确实糊涂。”

她拆着他的发冠道:“糊里糊涂地活着,随波逐流,直到爹爹说,你为了我,向他下跪。两次。”

初次下跪,老牛知道,但他未提。李尤知道,并非因着白太傅望大家保密。而是老牛不想她与白应留之间,再有什么纠缠。

然而,听到白应留为她跪了白太傅两次,她的心缺口处,确实被填进了软软的、温暖的物什。

“直至收到你的信,看到你认识到自己的错,好像我挥出的拳头不是无力小丑的笑话。一一回应砸在我心里,我听到,原来,我也与你一样,希望自己是一个无可指摘的人。我希望有个人眼里的我,是完美的,不该遇见这世上的一切污浊。美貌无依不是原罪,我很好,值得被爱。”

故此,他们在马车前相拥,与过去一一和解,直到和亲来临。

“我在苍云宫时,那个人说,你为了找我,三年内要找一只来自金木的大鹰。如今三年之期近在咫尺,我好像变回了三河湾湖里的脏娃娃,想不到有什么缘由,能让你留下。”

她与之紧紧相拥,将脸埋在他的肩颈中道:“直至今时今日。”

颈窝里有她的泪,他侧着头,贴着她的头发道:“阿尤,我无法弄来金木的鹰。那日,我对万南伯道,若他不将犬牵给我,我便屠尽他所有的心头好。”

李尤错愕抬头,不该的,白应留不该在那时,便放弃了大哥教他的仁义道德。

看出她的疑惑,他缓缓道:“三河湾村头有一孤坟,她幼时常去,与那里有了感情。若她死了,还望先生将她和我的尸身,合葬于此。”

霎时,泪不由自主地落下,她抹去又滴落,在哭,又在笑。

“白应留,邓将军和亲之后,你为何不来找我?可是生了我的气?”

“阿尤,我并非在生你的气,只是我来找你,你会见我吗?”

四目相对,她知道,不会。

“我不知道该如何见你,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我想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就此断掉,而大哥的这封信,有一个理由,让我向你借个种罢了。”她算好了药效刚过的时刻,咬牙用力道:“师父说,我想用这个孩子与你藕断丝连。其实不是,我想让你记得,你这一辈子的污点,不是私生子,不是大魔头,是我,是你,还有你和我的私生子。”

“阿尤!”

她痛到极致,强强将头埋在他脖颈道:“别说话,你平日里说话不好听,我不爱听。”

可是她说话也不好听,他亦不想听。

然而,如今又能说什么呢?

曾经的温柔缱绻,成了污点。万千准备欲要万无一失的事,成了一桩交易。

他们之间只剩下交易,失去了爱。失去了起初因为爱,所以想要拥抱,想要亲吻,又因为爱,可以只要拥抱,只要亲吻,甚至只要并肩而坐。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他想问,脑海中便出现了答案。

方才的言之凿凿,令她释怀,可又为她增加了一层枷锁。那便是,她本可以很快乐,一切痛苦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咎由自取。

他又做错了。

这一刻,他宛如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应要捧着审判官的双脚,用眼泪冲洗罪孽,以祈求原谅。

可怎么是审判官流下泪,堆积在他的颈窝?

“阿尤……”

他吻去她的泪,期冀是神明垂怜降落的甘霖,甘之如饴,湮灭人间的苦痛。他虔诚至极,令她身子一僵,所有固若汤池的自弃开始土崩瓦解。

“白应留,我该怎么办?”

“阿尤,你方才说,想去做仵作,对吗?”

见她点头,他问:“为何呢?”

她一下子变成了晖州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他道:“安全,不会连累别人,还有人会帮我。不像做大夫时,我一个人,对着一条命。而且吃着自己挣来的饭,心里踏实。不像眼下,师父对我越好,我便觉得无以为报,羞愧难当。”

他歪头,蹭蹭她的头发道:“那我们便去当仵作,如何?”

她点点头,又摸着自己的小腹问:“她怎么办?她会恨我吗?她会恨别人唤她野种吗?”

“不会,阿尤,不会。她有爹有娘,不是野种,她不会恨你。”

“可我在苍云宫的时候,想要她死。”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旋即做了抉择道:“白应留,你走吧,若是将来她恨我,便恨我好了。不要告诉她,她的爹爹是谁,你我也就此作罢。”

巨大的恐惧袭来,在她抽身离去的那一刻,袖口刀片终于划破绳子,他抓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死死抱着落入怀中的她道:“阿尤,不要作罢,我爱你。”

他爱她,并非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给他,而是因为,她将毫无保留的爱给了他,连同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皆给了尘埃之中不起眼的他。一次又一次,令人忘记了,她也会疲惫,也会枯竭。

他无以为报,只能用力抱紧她,一遍遍告诉她:“阿尤,我爱你,若她要恨,我与你一同承受。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白应留……”

她的唇轻启,猝不及防被攻城略池。大权旁落,他唯恐她跑了,唯恐她再说什么不好听的话,竟令她头脑发昏,只觉窒息,胸廓剧烈起伏,想推开他,却没有力气。

但她一推,他还是停下,问:“疼吗?”

她的泪扑簌簌地掉下,身子痛到颤抖,想要缩在一起,又想抽离。

犹豫之际,错失良机。

他双臂箍着她道:“你疼时,我也会疼,从身体,到心里,不骗你。所以别离开我,不要作罢。”

那只执刀杀伐的手托起她的身体,一步步走入这深夜道:“阿尤,你说得对,我自以为是,自私自利,我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我赌你不会离开我,我是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小人,才害得你变成今天这个模样。但我也是孩子爹爹,是她唯一的爹爹。”

他的眼眸在黑夜中显得愈发明亮,如同杀手出鞘的刀剑。她的心忽然怕地颤抖起来,整个人却是躲无可躲。

“别怕,我不会让你那么疼,不会再让你那么痛苦了。”

他说到做到,明明是如猛兽狠厉的目光,却又温柔至极。一如灰狼卧在洁白的雪地之中,讲着冬的密语。又如同大雪层层覆盖泥土,春悄然而至,大雪被融化,泥土生根发芽。

屋外彻夜的烟火一瞬明亮,一瞬湮灭,将花火送至空中,忘乎所以,又坠入无边的夜幕,空落得仿佛是大梦一场人未醒。

清醒后方觉,如今是夏日了,灼热得令人汗流浃背。

她咬着他的肩膀道:“白应留,我恨你。”

“知道了。”

“白应留,你是个王八蛋。”

“知道了。”

“白应留!”

“嗯?”

“白应留……”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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