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 第110节
十三阿哥见了,当即笑着谢过薛蟠,又留三人:“上回事情还没说完,今儿无论如何都在爷这儿吃了饭再走。”
说着他就命人递话到后面,请福晋去准备今日“咬春”的席面去了。
贾琏觉得十三阿哥气色甚好,微笑着说:“十三爷今儿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十三阿哥点点头,笑道:“福晋今日进宫,拜见了淑惠太妃。太妃身子骨已经好得多了。”
淑惠太妃,就是上次那位令康熙皇帝大发雷霆,问十三阿哥还知不知道“孝”字怎么写的患病太妃。
十三福晋连番进宫照料了两个月有余,太妃如今痊愈,与十三福晋温柔体贴,日常侍疾脱不了干系。因此,从太后到皇帝,再到宫中四妃,多少都赏赐了十三福晋一些东西,赞她这孩子有孝心。
太后还特地问了十三福晋家里,听说她今年有两个侄女儿参选,便打了包票,说一定要给两个姑娘指个好人家。
只不过这些十三阿哥都不方便说与眼前这臭皮匠三人组知道,只提了淑惠太妃,一带而过。
贾琏他们,却明白其中的关窍,不敢再问了。
等到十三阿哥家的席面送上来,十六阿哥竟然不请自来,蹭上哥哥坐着的炕桌:“十三哥,小十六来蹭饭来了,你不会连添双筷子都不肯吧!”
十三阿哥哭笑不得,真的命人去添了双筷子,拉着十六阿哥坐下来,说:“你肯来哥哥这儿,真真是求之不得!”
上回因为康熙一怒,十六阿哥不得不将内务府入股自鸣钟生意的五万两银子全部抽走,甚至那五成干股赚来的银子也一并算在内务府头上抽走了,压着的货全扔给了十三阿哥和三人组。
为此十六阿哥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偏生皇父那头他又无法违拗,哪怕为十三哥分说一句,怕是都会让皇父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于是十六阿哥无奈地选择了沉默。
如今这阵子,康熙选择了发作八阿哥,十三阿哥这边便放松了些。十六阿哥眼见着是个弥合裂痕的好机会,就自说自话地上门蹭饭,正好三人组也在,大家便一起继续商量生意。
“这么说来,自鸣钟是不做了?”十六阿哥卷了张春饼,啃了一大口,同时眼望着哥哥。
“广州那边继续做,那里的生意倒还行。如今我们干脆从海商手里接自鸣钟的机芯,按他们的要求做,做好了直接原船带回去,生意算不得太大,但好在不压本钱。”十三阿哥微笑着,全无半点责怪弟弟的意思。
十六阿哥当即放了心,又问:“那京里接着做什么?大家有主意了吗?”这回他望着三人组。
石咏与贾琏嘴里都塞着春饼,再者两人家里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没能接上十六阿哥的话茬儿。倒是薛蟠,咽下一口卷了蔬菜的春饼之后,开口冒了俩字:“玻璃!”
十六阿哥:“玻璃?”
三人组一起点头,但都没吱声。
十六阿哥便问:“怎么没找我?养心殿造办处玻璃厂的工匠,听凭你们差遣那!”
十三阿哥开玩笑地道:“十六弟,这可真不敢。回头我们忙活了半天,皇阿玛又把人给抽走了,我们岂不是抓瞎?”
十六阿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低着头说:“哥哥明白我的苦衷就好!”
他又瞅了瞅十三阿哥外书房里的陈设,指着多宝格上一只里面还有半截蜡烛的玻璃绣球灯说:“十三哥想做的莫不是这个?”
还不等十三阿哥答话,十六阿哥已经拍着手笑道:“这可真真是个好主意,这样透亮的玻璃绣球灯,市面上可得好几两银子一只。”
岂料十三阿哥摇了摇头,说:“不是这灯,是这个——”
说着他伸手一揭炕桌一旁垂着的帘子,登时露出一格一格的窗屉。窗屉上镶着透明的平板玻璃。此刻外面夜色深沉,十六阿哥便见自己的容貌清清楚楚地映在窗户上,将他吓了一跳。
“我的个乖乖!”十六阿哥惊叹一声,“这么平整,这么剔透,比海关送来的西洋玻璃好上太多了。”
他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做到的,竟然一点儿杂色也没有?”
听见十六阿哥夸张的惊呼声,十三阿哥还有其他几人都知道这位爷乃是在耍宝,也不算特别在意。平心而论,如今西洋的玻璃大量自海关进口,能做到没有杂色,晶莹剔透的产品还是有不少的。只是能做这样平平整整、尺许见方、厚薄均匀的平板玻璃,饶是十六阿哥见多识广,也还没有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玻璃真是穿越者的利器——
其实红楼原著中提到“玻璃”的地方非常多。比如第七回 周瑞家的送宫花,隔窗看到李纨在炕上午睡,明指是玻璃窗;宝玉房里有一面玻璃大镜子;黛玉有个玻璃绣球灯;宝玉被打以后得的两瓶露,明确是玻璃瓶装的,芳官又叫金星玻璃……
养心殿造办处的玻璃厂,也是在康熙三十几年就创办了。
该有的都有了,所以石呆呆就只能在产量和工艺上另辟蹊径了,好在……玻璃器,也能算是一种挺重要的“硬彩”古董。
第130章
十六阿哥口中的“养心殿造办处玻璃厂”, 创办于康熙三十五年,是养心殿造办处的直属机构。所以十六阿哥听说石咏他们在自鸣钟之后打算做“玻璃”生意, 当即埋怨:“怎么不来找我?”
然而石咏却非常清楚, 此刻养心殿造办处出产的玻璃, 还真不是他想要做的“玻璃”。
身为一名古代工艺美术研究员, 石咏对历朝历代的“玻璃”太熟悉了。以前他在研究院工作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玻璃”课题,就是将从古至今发现的历代玻璃制品汇总起来, 做了一个“中华玻璃发展史”的专题研究。不研究不知道, 石咏也是潜心将整个课题做完之后,才发现, 玻璃的发展历史, 远比后世人们想象的要久远和复杂。
在这个时空里,人人都道这“玻璃”是源自西洋的舶来品, 近两年才慢慢在市面上出现的。可是石咏却知道, 这玻璃, 早在战国的时候就已经被烧造出来;南北朝时,中华匠人就已经掌握了玻璃的吹制技术,能够吹出比较大的薄胎玻璃容器。到了唐代, 丝绸之路促进了中华与波斯一带的商品交换与技术交流, 玻璃烧造的技术更上一层楼。西安法门寺地宫、何家村窖藏,都曾出土精美的玻璃制品。此后中华的玻璃产量一直保持在较高的水平,并有专门的官办作坊研究玻璃制品的烧造技术,一部分玻璃产品也渐渐在民间普及。康熙年间, 内务府造办处设立玻璃厂,在此后两百多年间,曾制造了大量的玻璃器。
然而这些都不是后世所普及、渗透至百姓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玻璃”。
当初石咏做专题研究的时候对此体会很深:玻璃最大的优点是晶莹透明,另外其可塑性也是陶器、瓷器无法比拟的,但是玻璃器久置很容易风化,遇到骤冷骤热则容易碎裂,所以在中华这样一个以“陶瓷”为名的泱泱大国里,玻璃无论如何不可能取代陶瓷的地位,因此其发展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就拿造办处玻璃厂所生产的玻璃制品来说吧,造办处所产的制品专供皇家,主要产品集中在炕屏、棋子、念珠、鱼瓶、簪珥、砚滴、佛眼等十几种。除此之外,为了十六阿哥这样喜欢闻鼻烟的,造办处也生产鼻烟壶,这其中也不少是玻璃材质的。
但是这些产品放在后世来看,都只能算是“艺术玻璃”,不是那些能渗透至百姓日常生活的“工业玻璃”。这些玻璃制品的艺术性绝佳,但是实用性差,说白了,就是供有钱有闲的人们闲来把玩欣赏的。
此前石咏他们做“自鸣钟”,也是走的这种“艺术玻璃”的路线,专供有钱有闲的阶层欣赏和使用。
然而这一回,石咏却动了念,想从最“朴实无华”的平板玻璃做起,将“玻璃工业”发展起来,为普通人创造便利。他认为,只要将成本降下来,产量提高,工业玻璃会拥有比艺术玻璃更广阔的市场。
偏巧在这个方向上,石咏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早先他研究古代玻璃文物的时候,顺带手把后世的“工业玻璃”也研究了一把。
这得益于后世各种先进的科学仪器设备。石咏当初做“中华玻璃发展史”专题研究的时候,曾经将历朝历代各种玻璃的成分都用仪器检测分析,做了统计和记录。例如汉代的玻璃器多含铅和钡,唐代以高铅玻璃与碱玻璃居多,宋代则出现了钾玻璃等等。从这些成分入手,大致可以推算出当时的匠人使用的是什么样的材料。
与此同时,石咏出于“好奇”,就把现代工业玻璃的成分、材料、制造工艺等等统统了解一遍。这些知识,眼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石咏带着几名薛家从民间找来的玻璃匠人,在外城一间玻璃小作坊里闷了两个多月,终于成功试制出第一批“平板玻璃”。
此刻十三阿哥揭开窗帘,露出他外书房新安上的“玻璃窗”,当即惹来十六阿哥一阵惊呼。
他丝毫不顾形象,蹬掉靴子,直接爬上十三阿哥外书房的炕床,将脸贴到玻璃窗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啧啧地说:“十三哥家里安着的玻璃窗,比宫里的还好。”
石咏暗笑,他早已托好友唐英偷偷打听了造办处玻璃厂的工艺,知道玻璃厂其实并不生产平板玻璃,宫里有少部分殿宇也安了一些玻璃窗,但却是用的进口西洋玻璃。这些玻璃大多是浇铸法所做,因此比较厚,再加上杂质无法去尽,所以这些玻璃窗透光性并不算太好,看上去有些迷迷蒙蒙的。
然而石咏他们做出来的平板玻璃,则是用压延法“压”出来的,厚度可控,再加上去杂质和去气泡工艺做得较好,这玻璃窗便能做得如后世一般明净透亮。
十六阿哥的脸几乎都粘在了窗上,半晌都不肯下来,问:“十三哥,你这玻璃窗多少银子一块?”
十三阿哥不答话,只管望着三人组。他们一早便议定了,定价的权力全都交给石咏他们,十三阿哥的意见只作为参考。
贾琏当即开口:“回十六爷的话,这面窗上安的乃是一尺见方一幅的玻璃,这种是是五两银子一幅。还有一种是半尺见方的,只要一两银子一幅,四幅就是四两银子,也能凑到一尺见方。”
十六阿哥听了咋舌:“乖乖老天呐,这一扇窗总有十个一尺见方,少说就要四十两银子,那爷要给一间院子都安上,少说要四五百两。若是旁人家一府里全安上玻璃窗,一府就得花上二千两?”
这玻璃的价格,快要赶上地价了。
石咏听到这里,连忙问:“十六爷,您是知道行情的,若是用进口的西洋玻璃,比这贵还是便宜?”
十六阿哥白他一眼:“当然是比这贵!”
其实西洋进口的玻璃,运到广州口岸的价格,可能比石咏他们现在的报价贵不了多少,但是要从广州千里迢迢运至京城,路上有损耗,再加上运费也颇为昂贵,至少要加价三成,与石咏他们的一比,就全无竞争优势了。此外,西洋进口的玻璃,质量与观感也与石咏他们试制成功的平板玻璃无法比肩。
“那就好!”十三阿哥听说这定价定得妥当,也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儿笑模样。
“只是,这么贵,怕是京里的人家会犹豫一阵……若是要运去蒙古么,蒙古那边又用不上这个。”十六阿哥沉吟着说,他斜眼瞄了瞄十三阿哥,“十三哥,需不需要弟弟……需不需要……”
十六阿哥深心里很想搭把手,帮着十三阿哥“推销”一把,可是碍于皇父的颜面与权威,这话到了口边,又缩了回去,同时脸上又露出愧色来——
他总是这样,旁人都道他精乖圆滑,可是他自己清楚,不过就是八个字,“胆小怕事、明哲保身”罢了;上回自鸣钟的事情是这样,眼下石咏他们捣腾出来玻璃,他竟然也这样……
十三阿哥则无所谓地笑了笑,摇摇头说:“小十六,这玻璃也才刚刚试制出来,他们哥儿几个就是拿哥哥当个尝鲜的,好与不好还要等上一阵才知道。你现在且在旁看着,咱们有的是求到你头上的时候。”
十六阿哥听见,连忙点点头,刚想说“就知道十三哥疼我……”
岂知十三阿哥沉思着说了一句:“四哥那边倒是已经发了话,说是雍亲王府上下全要换玻璃,已经将三千两银子送了来了。”
十六阿哥:……
若论与十三阿哥手足情深,恐怕旁人再也及不上四阿哥胤禛了。
然而石咏却知道,雍亲王府上下换玻璃,其实就是想给十三阿哥支援一笔初始投资,毕竟他们的“玻璃工业”完全在草创阶段,买设备,建厂房,请工人,一切都是需要钱的。早先自鸣钟生意归拢来的利润已经用了不少,此刻四阿哥的援手,实在是无异于雪中送炭。
只是这样两相比较,就显得十六阿哥不够仗义了。
哪晓得就在这时,一直在席间闷声不语,只管把春饼往肚里塞的薛蟠突然冒了一句:“十六爷,内务府是不是也要采购玻璃的?”
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十六阿哥又惊又喜地盯着薛蟠,问:“你……你叫什么来着的?”
他得知薛蟠是薛家人之后,便点点头,说:“难怪,薛家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商,对这些门道果然熟悉!”
内务府除了造办处等机构自产皇家用度之外,还有一部分商品直接自民间采购而来,“皇商”们也由此应运而生,他们组织生产,做出符合皇家要求的产品,内务府则按市价向他们采购。
但是内务府对“皇商”的要求很高,除了身家清白以外,更要家资雄厚,货品决不能轻易断供,同时要与内务府有多年往来,是那等“知根知底”的人家。薛家就是如此,做了多年的“皇商”,直到如今,内务府还有好些货品是由薛家包办的。
十六阿哥经薛蟠一点就明白了:如今宫中用来做窗户的平板玻璃都是采购的西洋舶来品。回头他只要让内务府走一道“公开采购”的流程,将玻璃的采购直接转交给薛家,所有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茂行,看不出来么!”十六阿哥笑嘻嘻地盯着石咏,心想,这小子果然是一员福将,连交朋友都交得这么有门道。
他心情立即转舒畅,觉得终于对十三阿哥能有个交待了,当即拍着胸脯对十三阿哥说:“十三哥,你放心,内务府那头,弟弟晓得要怎么办了。”
十三阿哥闻言也感到舒畅,吁了一口气,笑着说:“多谢十六弟。”
十六阿哥想了想,又问:“除了皇家这里,民间呢?要不要在民间也找个地儿,能让世人都晓得这玻璃的好处?”
如今在京里打算安玻璃窗的,已有十三阿哥府和雍亲王府,若是内务府采购了这边产的玻璃,宫里也会有殿宇逐渐安起玻璃窗来。但这只能影响到达官显贵,宗室和朝臣。十六阿哥的意思,最好在民间也找个所在,都这么亮堂堂地安上玻璃,让民间也都晓得这桩好物才是。
“回十六爷的话,”贾琏这时候冲十六阿哥拱手一揖道,“已经想好了地方了。”
“在哪里?”
“回十六爷,就在织金所!”
隔日石咏再度来到雍亲王府,由王府管事带去了外院小书房。
四阿哥弘历已经候在那里,正捏着石咏赠给他的湖笔,却没有蘸墨,只是凭空在桌上写着些什么。他白白嫩嫩的小手上正戴着一副“无指”手套,是石咏昨儿个见他手冷,然后告诉他的法子。当时石咏只是随手在纸上画了个草图。没想到,就这么一夜的功夫,雍亲王府里的人就已经给弘历做出来了。
“石师父,这是额娘看了师父画的图,织了一晚上织出来的。”
石咏倒没想到,这小小一副手套,竟是弘历的亲娘钮钴禄氏亲手织的——看起来,即便是王府,也需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又问起弘历,为什么不研了墨在纸上书写。弘历只笑笑说:“怕抛费了好纸张。阿玛说过,一纸一草,都来之不易。我还未有把握写好这字,便不想蘸了墨直接在纸上写。”
雍亲王身份已经如此尊贵,教起自家小儿来,仍以节俭为要;然而相帮十三阿哥,一出手就是数千两银子,这倒令石咏对雍亲王生出好些敬意,觉得那张冰山脸其实只是表面上不尽人情而已。
石咏一拍后脑,只说:“这个四阿哥不用担心,明儿个师父给你带一件物事,不用纸张,也能练字的。”
他想到了当初弟弟石喻用来练习写字的青石板,那个是可以蘸水练字,反复书写的。
他收下的这个徒弟,就眼下来看,资质不错,而且小小年纪已知自律,比同龄的孩子更成熟些。石咏检查了弘历的功课,知道他课后确实花了不少功夫,将写字的基本功练得很扎实。
石咏心想:剩下的,就是提高这孩子的欣赏水平与艺术修养了,眼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在这一方面不断影响,将他往正道上引,免得他以后总是执着于“农家乐”审美,也免得他以后再“祸祸”那些珍品书画文物了。
半个时辰之后,石咏便给弘历布置了一堆“功课”,让他自行练习。他自己则由王府管事带着,离开雍亲王府外院书房,准备回永顺胡同去。
他还未出王府,只走到门房处,忽然听见有人招呼:“王千总,怎么也有空来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