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灰色郁金香
“帝国若没了律法,街道便充满了罪恶的劫匪,妓女和屠夫,人间若没了信仰,大地便充斥着森林里的野兽,怪物和魔鬼。”
一袭漆黑礼服的康斯坦丁正坐在圣约翰大教堂的藏书大厅,默默观看着一本圣徒乔治所撰写的《信仰的价值》,古朴桌面上留有一杯小修女伊蕾娅泡制的高地红茶,管家里昂守在大厅外的长廊。
他清楚这位小主人的每一个生活习惯,知道康斯坦丁少爷阅读书籍的时刻不喜欢被打扰,因为他有很可能正在观看一本并不那么受帝国上层人士欢迎的异端书籍,这座圣约翰大教堂虽说是教廷圣地,但它有一个极少数人才知道的隐秘内幕,便是这里封存有不少被圣弥赛亚教廷斥责为异端的禁忌书典,而藏身帝都十二年的里昂恰好是这些极少数人之一。
“怎么?我们的康斯坦丁少爷终于对宗教感兴趣了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向神职部门申请给你弄个大祭司的位置来玩玩。”康斯坦丁身后传来一道浓厚的玩味嗓音。
里昂朝这个身份无比贵重的老人轻轻躬身,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本风月画册走向自己的小主人,脸上泛出些许无奈地苦笑弧度。
谁能想到,圣弥赛亚教廷仅次于教宗格里高利的第二巨头,一个身披红衣教袍的枢机主教,竟然会公然在神圣的教堂中随身携带一本颜色画册?
康斯坦丁没有回头,继续翻看着手上那本《信仰的价值》,因为他恰好看到一个有趣的论点。
“我对大祭司的头衔可没多大兴趣,你把身上那件红衣教袍给我,兴许我会多看两眼。”康斯坦丁轻声打趣道。
他缓缓抬头,紫色的瞳孔里倒映出西庇尔依旧无耻的笑容,简直和当初那个圣马丁修道院的色情老头没有任何差别,只是那瞥眼角多了些沧桑的痕迹。
“那少爷您可得再等等,要脱下这身红袍可比穿上它要难得多。”西庇尔坐到康斯坦丁对面,也不顾他枢机主教的高大形象,端起桌上那杯本不属于自己的红茶,猛的喝下一大口,轻声埋怨,“那些老家伙每次开会都搞得像是迎接上帝似的,说那么一大堆废话最后连杯茶都不给喝,我都怀疑他们把卖赎罪券的钱全丢到女人肚皮上去了。”
瞧,这就是那位利用言传身教法子拯救上千失足妇女的西庇尔枢机主教,一个胆敢在安息日和妓女大谈圣徒教义的无耻老头,得亏那些每日前来祈祷的信徒们碰到的都是修女祭司一类的小白兔,若是碰见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圣约翰大教堂多半是要人丁凋零了。
长廊处的管家里昂长长叹了口气,下意识关上了那扇厚重大门。
面对这个老头的疯狂言语,揭掉脸上那张贵族假面的康斯坦丁仅仅是轻轻一笑,淡淡道:“只怕这些勾当你也没少做,需不需要我给你找两个女仆进行救赎?”
这老头倒是一点也不矜持,满是褶皱的老脸红润起来,美滋滋道:“少爷,这座城里最名贵的雌孔雀就在哈瓦那大街的百花廊。”
康斯坦丁合上那本《信仰的价值》,低声问道:“都什么价位?”
老头一点也不含蓄地伸出三根手指,笑道:“底层的起步价是三百枚约克金币,中间的高点六百枚,最顶尖的数量极少,一千枚金币也未必能购得一个。”
康斯坦丁摇摇头,嚷嚷道:“这也忒贵了,还要竞价?哪个王八蛋牲口想出来的手段?”
康斯坦丁气急败坏,想起了那个比西格勒郡的死胖子,霍普男爵,他经营的那间夜莺花廊不正是用的这个损招?
西庇尔老头露出一抹玩味坏笑,轻声道:“这个王八蛋叫做屋大维·奥古斯都,您的曾曾祖父,他曾是帝国国务院的税收长官,主持并改革了新的税收制度,这个提议为帝国增加了一笔多达三百万的税收金额。”
康斯坦丁无言以对,奥古斯都家族的老祖宗果然都是实打实的王八蛋恶棍。
这时候,大门被推开,一身漆黑修女长袍的伊蕾娅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壶新泡好的高地红茶,眼神真挚。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看见西庇尔主教在会客厅之外接见一名客人,这位年轻的小少爷似乎并不是帝都那些上流的权贵,他身上并没有那种刀锋般凌厉的骄傲气息,大概是某个外地的商人子嗣吧,所以西庇尔大人的脸上才没有那种一如既往的沉重感。
她时常想过,也许这位尊贵的枢机主教大人并不喜欢身上那件红衣教袍,也不喜欢待在帝都,因为她极少看见这位老人如现在这般轻松惬意。
看见伊蕾娅走来,一老一少很默契的结束了那段尚且能称之为“有趣”的对话,西庇尔迅速用宽大的衣袖遮住桌面那本风月画册,康斯坦丁礼貌性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将这位一无所知的修女送了出去,伊蕾娅很是惊讶也很不解,心想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谈话吧,所以为了不打扰他们谈论更加“有趣”的话题,伊蕾娅规规矩矩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修女啊!
康斯坦丁给西庇尔倒了杯茶,递过去,轻声道:“她们很像。”
老头没有说什么,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早没了那股玩世不恭的气焰,像个虔诚的圣徒。
康斯坦丁也没有追问,只是沉吟道:“我明天要去诺丁圣教院递交选修课表,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你这了。”
老头也不抬头看他,走向藏书馆最深邃的禁区,好一会后,掏了本厚厚的古书丢给康斯坦丁,微微笑道:“少爷,这是我送您的入学礼物。”
康斯坦丁瞥了眼书上的古希伯莱名《所罗门王的智慧》,嘴角悄悄勾勒出一抹弧度,玩味笑道:“很棒的礼物。”
老头默契笑道:“少爷,仅管您有一颗智慧的头脑,我还是得提醒您,这里是王都,是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即便您顶着两个尊贵姓氏也不能让那些鬣犬嗅到一丝气味,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某个老牌贵族的鞭子,而是那群畜生的鼻子。”
康斯坦丁微笑道:“我肯定不是个仁慈的贵族,但一定是个最怕死的少爷,这么说,你可以放心?”
一袭红色教袍的枢机主教仰头大笑,笑的如此肆无忌惮。
......
位于圣光大陆东南部的拜占亚帝国有个全称叫做“由受主蒙恩的圣克劳狄乌斯之子所领导的神圣拜占亚帝国”的浮夸称谓,内部等级森严,秩序驳杂,平民如果要跨越这条天堑,成为帝国的宠儿,只能是去参加边境军队抵御泰坦大陆黑暗物种的侵略进攻,以命搏运,用功勋换取骑士勋章,或者成为圣弥赛亚教廷的白品修士,终其一生侍奉天国的主,除此之外便只能通过大笔的约克金币进入教授魔法的贵族学院,如果有幸获得一枚魔法协会颁发的黄金琥珀徽章,那么祝贺你,名利和地位已经唾手可得。
西尔维娅是个魔法天赋并不怎么出众的姑娘,容貌在这座优雅和富贵的城市中也只能算是一朵卑微的野山菊,与那些贵族小姐始终存在一条隐形的鸿沟,唯一的幸运是她出生于一个没有高贵姓氏,却还算富裕的商人家庭。
她的父亲曾是一位落魄诗人,穷困潦倒后给一位年轻的富家小姐做私人教师,两人经过长时间的耳畔交缠后最终发展出了一段师生间的禁忌恋情。
有了富美妻子家世做支撑,这位落魄诗人父亲转眼走进了商界,可不善于觥筹交错的他并没有在帝都的商界取得多大成就,为了离上层社会更近一步,他花了人生以来最大的一笔投资,买通了诺丁圣教院的一位考核导师,将十二岁的西尔维娅送了进去。
不过,令人沮丧的是,在诺丁圣教院学习了将近半年的她不仅没有被某个家世显赫的小姐或者少爷看中,选作跟班,甚至还被其他孩子们讽刺为“灰色郁金香”,郁金香原是高雅和聪慧的象征,花名冠上“灰色”便有了木讷和卑贱的意味,而魔法天赋并不出众的她,同样也得不到老师的认可。
昨日下课后,负责学生起居的老嬷嬷找到她,让她今日一早来到学院门口迎接一位贵族少爷。
诺丁圣教院作为帝都内与伊顿皇教学院,圣埃美隆学院齐名的高等学府,出生贵族的子弟屡见不鲜,诸如男爵,子爵的继承人就不下三十位,其中还有被众多追求者赞誉为“明日之花”的昂格里亚伯爵孙女维多利亚。
这位仅有十四岁的千金名媛一进入学院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的惊人智慧和优雅礼仪,远在苏玳区的那位勃艮第家族夫人薇尔丹蒂甚至把她赞誉为将来能够与美蒂奇夫人并驾齐驱的优秀名媛,只是这其中是否包含着某种浓浓的恶意,大概没人敢去揣测了,只是有小道消息说,美蒂奇夫人听完这句评价后摔碎了一个价值二十枚约克金币的东方珐琅彩酒杯。
西尔维娅对上流间的觥筹交错没有太大兴趣,来到门口迎接那位贵族少爷仅仅是因为照顾自己的老嬷嬷这么交代了。
一袭羊绒大衣的她站在学院大门附近,料峭的寒风凌乱拍打着那头白金色长发,这是她唯一能让人觉得还算不错的地方。
拜占亚帝国是个混合大多数人种的国家,其中以萨斌人和菈丁人为最多,因此发色介乎麦芽和棕褐,而西尔维娅的白金发色遗传自莱雅人,这是一支活跃在神代时期的古老种族,他们曾因信奉光明女神“莱格丽雅”而获得短暂的美好。
一位贵族少爷将要到来的消息在昨晚就传遍了整个诺丁圣教院,大部分非贵族的女孩听说后,纷纷拿出了只在节日庆典上才会短暂穿上一晚的昂贵丝绸礼裙,如果能凭借外貌优势博得对方些许好感,将来也能多一丝机会踏入上层的贵族圈子。
令他们诧异的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打听到这位贵族少爷的姓氏,在拜占亚帝国,一个权贵家族与其他人见面往往会先报出自己的姓氏,而非名字,一个尊贵而古老的姓氏能够令人望而生畏,进而免去许多麻烦,只有一种贵族会和人交谈时刻意隐藏姓氏......乡村贵族。
女孩们再度将昂贵的丝绸礼裙藏进了衣柜,对这位即将到来的贵族少爷失去了兴趣,一个来自底层的乡村少爷可不值得她们如此对待,女人的美貌往往在一位资本丰厚的男性面前才最动人。
西尔维娅揉搓着被寒风吹冻的脸颊,单薄的嘴唇中不时呼出白气,按照嬷嬷的要求,她在这里等待了将近半个钟头,这令她本就不甚出众的脸蛋显得愈加不讨喜。
和她一起等待的女孩们可不像她这样穿着厚厚的绒毛大衣,尽管没有身着昂贵的丝绸礼裙,可依旧涂了脂粉,抹了香料,配上露出脚踝的荷叶裙子和高跟鞋,绝对是早春里的一抹独特风景。
在贵族眼里没有任何亮点的西尔维娅紧了紧大衣领子,被打扮漂亮的女孩们挤到了后方的一处阴暗角落。
时间愈发漫长,传闻中的贵族少爷依旧没有到来,一位打扮精致的女孩气的一跺脚,十分不优雅地嚷了句大部分女孩都深有同感的话:“无非是一个乡村来的落魄小子,也敢跟小姐我摆谱?”
嚷完后,这位来自伯顿区的富商小姐拎着裙子,扭头走向了校舍,随后大批女孩在叹息和嘲讽中也相继离开,唯独西尔维娅依旧望着校门外的马路,静静等待着。
终于,马车的铁蹄声渐渐近了,由四匹劳特莱斯纯种马做牵引的华丽马车停在了诺丁圣教院校门口,西尔维娅望见马车上的华美徽章微微愣了一会,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觉得自己看错了什么。
作为拜占亚帝国的核心城市,君士坦丁堡曾一度流传过一句来自东部的趣味话:“亲爱的,当你捡到一枚约克金币时,那么恭喜,它是你的了,当你碰见一群来自外省的强盗时,那么默哀吧,你该和主说再见了,而当你看见一枚金色鸢尾花徽章时,那么孩子,你要做的就是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
出生富人家庭的西尔维娅虽然对帝国上层的政治体系没有太多关注,但关于马车上那枚徽章的主人,古老的奥古斯都家族并不陌生,许多吟游诗人的笔下都出过赞美这个家族的诗歌,她在六岁那年的生日宴会上就曾收到父亲赠送的一本散文诗集《蔷薇与云雀》,里面记录了不少赞扬奥古斯都家族的伟大篇幅。
马夫将车停稳后,精致的车厢中缓缓露出两道身影,后面是位仆人模样的女孩,总是淡淡微笑着,前头则是一名面色俊郎的小少爷,他有着墨一般漆黑的柔顺长发,淡紫色的瞳孔,身体看上去有些孱弱,却没人能够忽视那张刀锋般锐利的五官,那绝不是常年生活在乡村的小少爷能够具备的形象轮廓。
他就是那位康斯坦丁少爷吗?拥有罗曼尼康蒂和奥古斯都两个尊贵姓氏的“亚琛之光”?
西尔维娅迟疑了半会,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迎接这位身份上与她悬殊巨大的奥古斯都少爷。
“我叫康斯坦丁,诺丁圣教院的新生,能告诉我教务处在哪个方向吗?我不太认识路。”年轻的小少爷望着西尔维娅,露出一抹温洵笑容,仿佛黎明中的日光,明亮却不刺眼。
凝视这张笑脸良久的西尔维娅晃过神,指着侧方一条羊肠小道,嗓音微弱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您要找的教务处。”
“看起来不是很远。”康斯坦丁望了望西尔维娅指向的小道,转过头道,“谢谢。”
这是西尔维娅进入诺丁圣教院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跟她诚恳道谢,仿佛幽闭的山谷里猛然吹来一阵春风,无休无止地蹿入心间。
“请问......您是奥古斯都少爷吗?”西尔维娅微低着头,颤颤巍巍地问。
一袭名贵着装的男孩伸出戴有家徽的宝石戒指,微笑道:“康斯坦丁·罗曼尼康蒂·奥古斯都,你可以叫我康斯坦丁,现在开始,我们是校友了。”
......
诺丁圣教院以一条栽满梧桐树的优雅小道分成南北两个区域,南边精致华丽,北边拥挤老旧,等级森严,身份悬殊,如同一个缩小版的拜占亚帝国。
据说学院的建造者,诺丁的精神之父第三代勃艮第公爵最初并不打算将平民的孩子纳入学院,后来在圣弥赛亚教廷的强势压迫下才不得已向所有阶层开放,当然,开放并不意味着能够顺利进入,诺丁圣教院的低录取率离谱到至今为止仍然没有任何一名来自下层阶区的孩子能够进入其中,而学院内缺少荣耀姓氏的孩子同样需要依靠仰视贵族少爷小姐们的光芒而存活。
站立于南北区域分岔口的康斯坦丁停顿了一会,望向差别巨大的两座建筑,神色冰冷。
“祖父说,一位真正的贵族需要的不是令人垂涎的金色冠冕,而是对这个家族的真心敬畏,来到这里后,我感觉自己距离这个目标很遥远。”康斯坦丁叹了口气。
拽着康斯坦丁衣角的耶梦加得微微露出一弯雪白皓齿,疑惑地看着他,轻声问道:“康斯坦丁不喜欢这里吗?”
康斯坦丁摸了摸已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额头,摇头道:“不,我很喜欢这里,真的很喜欢,只有这种地方才能让我看清什么是真实,看清哪些人在将来可以利用,哪些人在将来需要报复,哪些人需要送上绞刑架。”
身体已经愈发趋向成熟,思想却凝滞在孩童时代的耶梦加得不解地摇头,问道:“那我呢?我也和他们一样吗?我不明白,康斯坦丁。”
有着一对瑰丽紫瞳的奥古斯都小少爷将耶梦加得的脑袋抱在怀里,柔声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将来会成为我的眼睛,成为我的左手右臂,现在不明白这些没有关系,耶梦加得,你现在只需要安静地看着就足够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今天的话,不过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埋在墓地里了。”
有着墨一般漆黑长发的耶梦加得愣了愣,似乎是对“墓地”这个词非常抵触,从康斯坦丁怀抱里挣脱出来,嘟嘴道:“不准。”
早已经习惯这个身负禁忌血脉女孩强硬逻辑的康斯坦丁微微一笑,轻声道:“好,这次我听你的。”
脸上再度充斥笑意的耶梦加得紧紧拽着康斯坦丁的左手,并排有着,两道高矮不一的影子在小道中被朝阳拉得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