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深宫韩府
月华流转,碧落红炉将万物都熔成白银,雪将定风未停,朱色的砖瓦都被一片素白覆盖,眼下已至腊月月末,虽然比往年更晚一些,但上京终于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这雪虽然来的晚但下得大,桓添玉被片片雪花压塌松枝的断裂声响吵醒,披着绒被起身推开了手边的窗子,登时便被外面大亮的天光刺激地睁不开眼。
她将眼眯成一条小缝觑着眼往外瞧,原来以为的天亮原来是大雪反射照的,此刻太阳还没升起来呢。
外间守夜的西荷听到里面的动静推门走了进来,见桓添玉只着中衣开着窗户,立刻大叫起来,
“公主!您穿这么少怎么还开窗!还不快回被窝儿里去!”
说着就上前赶紧把窗户关上还扣上了锁椽,桓添玉见是最爱管她穿衣冷暖的西荷,也乖乖趁西荷嚷嚷第二句之前就一头缩回了被子里,看来外面确实冷得厉害,只一会儿她鼻尖就被冻地微凉了。
这时被子中间被人掀开了一条缝儿,接着一个蓝绸汤婆子便被塞了进来,桓添玉抱住汤婆子正在感叹西荷的贴心,便听西荷的声音响起,
“公主您可不能再睡回笼觉了,今儿要去南君山参加年终大祭呢。”
桓添玉听到这句话心如死灰,躲在被子里装死不肯回话,大雪天躲在温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的睡懒觉该是多么舒服啊!可今天是年终大祭,白白搅了她睡懒觉的好日子。
“公主?公主!”
西荷见桓添玉没反应,便又喊了一遍,她知道桓添玉最怕这样的冷天早起,怎么公主小时候是这个样子,现在大了还这样。
西荷叹了口气,便去外间准备拿出自己的起床法宝。
桓添玉故意不回西荷的话,但只一声之后房内便没了声音,她不由得奇怪地掀开被子察看,等她刚探出一双眼睛时,就见蓝衣常服的西荷端着一个茶盘进来了。
西荷进屋在桓添玉床前的小几上放下茶盘,打开其中青瓷小盅,一股香甜细腻的热气便飘到了桓添玉的鼻子里,桓添玉好奇地凑过身去看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盅里和外面天地一样雪白,之间浮沉着几颗焦褐色的炒果仁,表面还撒着一圈黄澄澄的桂花蜜,看着就让昨夜没用夜宵就睡了的桓添玉食指大动,
“这是杏仁茶?你做的?”
西荷拿起汤匙将碗内雪白、焦褐以及黄澄澄三色搅匀之后,才用布巾托着底部递给桓添玉,
“是奴婢做的,奴婢想着今日寒冷公主恐怕不愿起,便想着做碗杏仁茶公主暖暖地喝了,身上好受点自然就乐意起了。”
桓添玉接过那碗杏仁茶,便赶紧舀了一汤匙送入口中,杏仁的清香和糯米的醇厚相得益彰,西荷大概没有另加糖,只是借了最后加的一点桂花蜜的甜提味,所以入口清淡却不缺果仁香,余味悠长却不喧宾夺主。
“滋味如何?”桓添玉听到西荷的问话腾不开嘴来回答,便赶紧点点头表态。
只是同样的杏仁茶,在不同人的餐桌上却是不同的滋味。
此时的韩府正厅摆了一桌早饭,不大的葡萄纹理石圆桌此刻因为多了一个人,看着终于比平时热闹一些,主位的韩敬之的左手边正是打扮齐整的韩懿,不过此刻他正心不在焉的搅着面前的一碗雪白杏仁茶。
突然他身边的韩烟岚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他的椅子腿,韩懿陡然清醒,这才听见身旁父亲的问话,“我听闻司礼监的周提督说你近来多去藏书阁,可是有什么要事?”
韩懿听到问话腕子一抖,手中的银匙碰撞到了碗壁上发出叮当脆响,他尽量不慌不忙地回答,
“来年春闱在即,孩儿近日温习夫子布置的书籍,读至‘叩其两端而执中,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只觉寻常解释无有新意,遂想前去藏书阁翻阅古籍启迪一些其他解意。”
韩敬之闻言放下筷子来了兴趣,自己这个儿子向来聪慧鲜少遇到难题,这会儿碰上个问题,韩敬之也来了兴趣解答,
“这是《孟子·尽心上》里的名句,前人已有无数诠释,那你翻阅古籍之后可有何种新意解法?”
韩懿放下勺子摇摇头,“孩儿愚钝,并未找到自己的解法。”韩敬之转回头刚准备说话就见右手边夫人身侧的幼子,有意考问他便发话,“濯儿,你说说看吧。”
从一开始就竖着耳朵听的韩濯听到父亲问话才抬起头,压抑着自得开口,
“此话为孟子评杨朱,寻常释义为持中间态度而没有变通,也还是执着在一点上,而执着一点之所以不益,是因为它损害了道,只抓一点而丢弃了其他的缘故。”
韩敬之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的见解呢?”
韩濯清清嗓子才珍重开口,“孩儿以为,此话意在疏导人们,遵循天理如若不变通则过于偏执盲目,无论是为官还是为道,皆要疏于变通,因地制宜,方为上上之道。”
韩敬之对两个儿子一向实行放养,考问功课也甚少,倒是先夫人还在时他还有心思手把手教韩懿书文,后来韩懿长大先夫人逝世,韩敬之对韩懿也逐渐没以前那么亲密了。
说起来韩懿还有一段幼时关于韩敬之考问功课的记忆,而后来才出生的韩濯则是根本没有这种待遇,所以此时的韩濯偶尔得到韩敬之的提问便十分雀跃,想要在父亲面前证明一下自己,但可惜韩敬之并没有什么反应。
韩敬之听完韩濯的回答点点头,也不表态到底是答的好还是不好,就这样一笔带过继续安静的用着早饭。
倒是一旁的温夫人见气氛冷了下来赶忙替儿子解围,“看来我们濯儿这一程的功课不错啊,怪不得你的小厮跟我说在书院中先生常常夸赞你呢。”
说着温夫人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斜对面一直低着头的韩烟岚,韩烟岚吃痛抬起头只见温夫人对自己横眉立眼,顾不上疼痛立马开口接茬,“啊,那个,三弟真是卓越啊,我也听说了,外面都道咱们家是两个文曲星降世呢。”
韩濯听见韩烟岚的话才淡淡开口,话语间完全没有了先前的兴奋,“二姐谬赞了,兄长龙凤之姿,愚弟如何比得过。”
听到话头又绕回到了自己身上,韩懿才看向对面的韩濯,而此时韩濯也恰好在看他,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
长久不见,韩懿几乎都要忘记这个同父异母的幼弟什么样子了,对面的少年比他小上好几岁,长得倒比他更像韩敬之,淡眉肤弱一派典型的文人儒雅清俊,跟韩懿这种剑眉星目差别甚大,出去几乎没人能第一时间觉得他俩是兄弟。
也是因为长久不见,韩懿几乎都要忘了这个看似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弟弟,实际上有多么凶猛狠戾。
韩懿迎上韩濯的目光,看穿表面的平静无波,一眼望到下面深藏的澎湃,“三弟这才是谬赞,此话为兄可不敢当。”
这时下人端上来一道新的姜汁萝卜缨,这是韩敬之喜欢吃并且是冬季必吃的菜,因为他信奉“冬吃萝卜夏吃姜”的古话,温夫人见状起身拿了干净的筷碟给韩敬之布菜,而韩敬之吃了第一口之后,其他人也才能动这道菜。
韩懿也夹了一条放在口中慢慢地吃着,生姜的辛辣渐渐充斥口腔,咽下去后他迫不及待舀了一口杏仁茶来驱散姜的辣气。
其实他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很讨厌吃姜,但这是韩敬之喜欢的菜,作为韩家的一员作为他的孩子,这个家中每个人都要“爱吃”这道菜。
小的时候他不懂事抗拒吃这道菜,后果就是一连七日一天三顿,顿顿都只有这道菜,韩敬之就是这样强势,这个家的每个人都必须服他敬他跟随他。
所以那次之后韩懿不仅学会了爱吃这道菜,还学会了屈从父亲,毕竟韩家是个大树,韩敬之则是其中最主要的那根粗壮树干,是最不容置疑的存在。
韩懿咽下这口茶嘴里还残留着杏仁香气,抬头看见这席间除了他之外四个人都在低头吃着自己碟子里的萝卜缨。
看吧,这个家就是这样,病态、伪善又绵里藏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