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长兄
宫殿下的地牢,各种意义上,并没有索拉克斯以为的那么沉郁。整齐的网格状过道由蓝水晶制成,用均匀镶嵌在墙壁中的发光宝石照得明亮,地牢几乎带着一种欢迎入住的意味,整洁而有条不紊,与他在渗透任务中,与斯汀戈(Stinger)、斯派拉苛(Spiracle),还有法瑞克斯一同造访坎特洛地牢时的记忆大相径庭。
说起来...
法瑞克斯就被关在此处的某间牢房里。这里看上去有些太不严厉,虽说是没有什么家具,而且有点幽森闭塞;大部分牢房里,都是一面墙上伸出一张普通简单的床,房间一角有一个充作厕所的洞,最令他惊诧的,是牢房前居然没有铁栏杆,而是透明的水晶墙面,将每间牢房与走廊隔开。索拉克斯从设计上看出,这些水晶墙面可以像一座城堡的吊闸门似地,被拉入空中。对应的拉杆,大概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以阻遏大规模越狱事件。
轻语在他身旁走着,用大大的、好奇的眼睛看着四周的一切。每看见一样新奇有趣的东西,她的嘴巴都张大一些,但却忍住什么话也没问。毕竟,她知道,这是件很严肃的事。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时不时会抬头,用担忧的眼睛看看索拉克斯,嘴角下垂。
小蝶也同样惊异地看着四周,紧跟在索拉克斯身后。虽然她明显对宫殿里的一切设计都有欣赏,但此行的目的也令她沉闷下来。索拉克斯不想怪她,真的。
终于找到了。那位恢复了部分记忆的卫兵,站在法瑞克斯的牢房外,看向他们,危险地对着索拉克斯眯起眼睛。但一看到小蝶和轻语在他身旁,卫兵便明白他不是敌马,放松下来。“各位可是前来同囚犯对话?”他问,回头瞥了一眼,大概是在看法瑞克斯。
“是的。他还好吗?”索拉克斯毫不犹豫地问道,声音里流满了忧虑。
小蝶点点头,也走上前来。“他的腿怎么样了?”她简短地问,悄悄瞟了一眼轻语,露出略显焦虑的表情。
卫兵点点头,算是答复,向旁踏了一步。“囚犯状态尚可,腿部恢复情况看上去甚好。这样说,是因为囚犯已经数次尝试逃脱。所幸牢房内置魔法抑制场,规避风险。”他解释道,看向牢房,皱起眉头,“然而,有一事,令我不解,如虫啮心...”
索拉克斯偏偏头:“什么?”
“囚犯未曾进食...”
“啊,其实他肯定有在吃东西...”索拉克斯回答道,稍稍宽慰了些,走过卫兵身旁,“不过,吃的不是你给他的那些。幻形灵不像小马那么需要实体食物。”
卫兵只耸耸肩:“呐。我只好假作理解,不多加阻挠。”
索拉克斯不再听卫兵要说的话,跑到牢房门前,看向蓝色墙面后的哥哥。法瑞克斯端正地靠着远端的墙坐着,几乎隐藏在牢房深处的阴影中,全身唯一看得真切的,就是那双发光的紫色眼睛。那双紫色的眼睛,正死盯着他。索拉克斯看到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咽了咽忽然堵塞的喉咙。
“你来做什么,索拉克斯?”年长的工兵低吼道,一动不动,“来炫耀?来吹嘘?来提醒我你这次居然赢了我一回?”
索拉克斯明显瑟缩了,缓缓摇了摇头。“不是的,法瑞克斯...我是来看你的。”他回答,声音低沉,带着悔意。他看到小蝶和轻语想要上前来,向一旁瞥一眼,摇了摇头,她们于是停下,又退了回去。
法瑞克斯低头看向自己缠着绷带的后腿,怀疑地瞪了索拉克斯一眼。“别忘了,是你害我进来的。”他啐道,仿佛这句话苦涩无比。
“这不是我的本意。”索拉克斯恳切地反驳,将一只前蹄放在门上,“我比谁都想让你出来,可如果你会伤害我们,我就不可以这么做。”
法瑞克斯嗤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不把重心放在受伤的后腿上。“你真是个蠢东西,知道吗?”他紧咬着牙,跛着腿走上前来靠在屏障上。他呼出一口气,斜眼怒视自己年幼的同巢幻形灵,“邪茧抓到你之后,会要你命的。”
索拉克斯的耳朵垂下去,脸色变得哀伤沉痛。“我明白...不能和你回去,对不起。”他喃喃道,紧紧闭上眼睛。
“你抱歉才怪了!”法瑞克斯突然抬高声音厉声怒斥,将一只前蹄砸向屏障。附魔的表面上起了波纹。索拉克斯被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惊讶地向后跳开,看见哥哥愤怒地看着自己。“你才在乎回不回得去!你在乎的是被发现了!”
“法瑞克斯...”
“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就知道你讨厌你自己的种族了?!嗯?!你孵化的时候,我可在育婴巢穴里看着呢,知道吗?我看到你一脸恐惧懵逼,别的小虫都爬到女王面前去了!我看得出来,你讨厌我们这么多年形成的做法,你嫌我们恶心;你不满意别的幻形灵,侵略之前,你每次去坎特洛当间谍,都一脸愧疚难过的样子!”法瑞克斯又一捶墙面,又是波纹,“所以你别想骗我。抛弃你的整个种族,你根本一点都不抱歉!”
索拉克斯在哥哥的怒火中退缩了,他不敢看法瑞克斯的脸。“法瑞克斯,我...我只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知该如何回答。
几秒钟,紧迫的沉默。终于,法瑞克斯沉重地叹了口气,闷哼一声,打破沉默。
“...哼。说实话,从某种奇怪的方面来说...我挺为你骄傲的。”他若有所思道,怒火渐渐转变成更为忧郁的情感。索拉克斯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一辈子,都是个好欺负的软蛋,知道吗?你总是那么顺从,不想打架,不愿伤害小马或幻形灵...你很弱小,但那是因为你不愿意战斗,因为你没有战斗的理由...”他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但现在,你有关心的对象了——一只小雌驹——你甚至都不熟悉她,可你已经变了...从前你不过是个一下就能拍走的小虫子,可现在你却像是失控的火车,一往无前,就连我都阻止不了你了...”
索拉克斯沉重地又咽下些什么,小心地走到墙边:“嗯...我其实不是不会打架...都是你教给我的。就是你说的,我从前从来没有战斗的理由...”
“这正是我骄傲之处。”法瑞克斯说,脸上浮现出多情的、回忆的神色,“看到你为自己的归属苦苦挣扎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你觉得值得为之战斗的事物...”他的笑意消失,露出悔恨的神色。再看向索拉克斯时,他眼中泛起了点点光:“我真为你骄傲,你第一次有了这样多的决心与信念。先是在坎特洛城外,又是在巷子里...可如果我的弟弟,怀揣的不是送死的决心该多好...”
轻语起先一直与小蝶一起站在一旁,这时却决定插进话来,不顾索拉克斯早先的眼神。她缓缓走到法瑞克斯的视线中,仔细打量他,又是恐惧,又是好奇。他回望着她,无法解读的眼神,眯起眼睛。她微微瑟缩,但没有后退,用力咽了咽,开口了。“但是...”她迟疑地说道,走到索拉克斯身旁,“他不一定会失败呢。”
法瑞克斯盯着轻语看了好一会儿,嗤之以鼻,摇了摇头。“你带这只小雌驹来,要是是想让我良心不安的话,索拉克斯,那不会有用的。”他紧咬着牙,责骂道。
“法瑞克斯——”索拉克斯开口想说些什么,但轻语打断了他的话。
“索拉克斯是你弟弟,对不对?”
法瑞克斯斜过眼,不悦地瞥了她一眼。“是啊,怎么着,小东西?”他冷漠地拉着脸问。
轻语听到‘小东西’,撇撇嘴,但没有太大反应。她站直身子,清清嗓子,开口说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疾风梦语:“所谓哥哥,就是要在父母无能为力之时,保护年幼的手足。”
沉默。好一会儿,轻语指向索拉克斯,紧紧地与法瑞克斯对视:“至少,我哥哥是这么认为的。那你为什么不保护你的弟弟呢...?这不是你的职责吗?”
法瑞克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才不是。话说的挺漂亮,但也不过如此。我的职责,是为我的女王,我的同胞,为巢穴的生存与繁荣服务。那,才是我的职责,我从无用的幼虫成长为真正的幻形灵那一刻,便宣誓会坚定恪守。”
索拉克斯听到这里,似乎稍微振作了些。“宣誓...我还记得...”他喃喃道,看向法瑞克斯,眼中燃起点点希望。同样的希望也在他心中亮起,他微微转身,直面哥哥的眼睛:“誓言中说,永远不要让女王失望,对吗?”
“是这样。”法瑞克斯嘀咕着垂下眼,“总之,不只那个,还有永远不要让巢穴失望,永远不要拖累巢穴,女王的命令要执行不得质疑,永远为了巢穴持久的繁荣,为了同胞们的生命而奋斗...所以我已经违反了誓言。我承诺过,如果你不可靠,我会立即汇报,但我没有。我拖累了女王,作为惩罚,她派我来抓回逃跑的你,可我也没做到...我已经是死虫一只了。如果陛下找到我们,不仅是你一只幻形灵要受罚的。”
索拉克斯向前踏了一步,仍然带着希望。“法瑞克斯...我们现在,都已经在劫难逃。但如果,你帮助我,帮助这些小马...如果你站在我们这边,反抗邪茧,也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他哀求道,耳朵稍稍抬起,露出小小的微笑,“求求你...我也不想失去你。”
“都是白费时间罢了...”法瑞克斯打个响鼻,沉痛屈从地摇摇头,“就算你不承认,邪茧女王现在也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了。你,或者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不足以阻止他。你已经死了。我也已经死了...只是尸体暂时还能说话而已。”
“你就这样放弃吗?”小蝶突然插进话来,走到法瑞克斯视线中,直挡在屏障前,“你就这样放弃你的家马?他可是你的弟弟,他真的爱你的。”
法瑞克斯没想到小蝶忽然发言,向后退了一步。接着,他恼火地低吼,回应小蝶的质问的语气。“我可没问你的意见,小马。”他凶恶地吼叫着,露出尖牙。
小蝶居然丝毫不为所动,她上前一步,用几乎敌视的目光瞪着他:“别搁这儿掰掰,没你说话的份儿,你个山炮!索拉克斯可是你的家马!”
“小蝶,不要。”索拉克斯想要插嘴,但小蝶毫不在乎。
“索拉克斯成天把你挂在嘴上,知道不?”她接着说,在门前踱起步,始终紧盯着紫色眼睛的幻形灵,“他告诉过我,是你教会他如何照顾自己,怎样保护自己;他告诉过我,别的幻形灵欺负他这个‘异类’,你却保护他!你自己也说了,他找到了值得战斗的理由,你很骄傲!”她转过身,伸出一只前蹄指向轻语,停顿片刻,让她的动作自行解释一切。
“就是她!索拉克斯想保护的,是这孩子!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你给我听好了,以塞雷丝缇雅的名义为证,他仍然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孩子!今天,我看到他关心轻语,就像是一个哥哥会对他的妹妹——或是弟弟——做的那样!”她半途停下,将前蹄指向法瑞克斯,“我就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宁愿选择一个你自己都害怕的,凶残的女王,也不愿意选择你自己的弟弟,选择出于善意,愿意牺牲自己生命保护别马的妹妹的他?!”
长篇大论后,小蝶的呼吸比原本沉重了些,然而,谁也不知道,这是因为她用尽全力,还是因为她情绪激动。震惊带来沉默。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痛苦而迟缓,谁也不敢动一下。终于,法瑞克斯转过头,正对着小蝶,他将额头靠在屏障上,面色沉重,重重叹了口气:“...听我说吧,小马。我想选择我的弟弟,我真的想...可我的选择又有什么区别呢?邪茧来了,我们两个都必死无疑,无论我站在哪边,都是一样的。至少,让我死的时候,还能留下我的尊严与骄傲吧...”
“骄傲?”轻语不敢相信地问,走到门前,将一只前蹄放在上面,法瑞克斯看了过来,“...你不是说,为索拉克斯骄傲吗?”
法瑞克斯眨眨眼,呆板地看着小夜骐。许久,他像只脱水的鱼,张着嘴,想要做出回答。他最后看向一旁。索拉克斯在这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法瑞克斯...我或许不能让你回心转意,但是...我想说...”他走上前来,轻轻将轻语推向一旁,将额头靠在法瑞克斯面前透明的墙上,“...到了面对邪茧的那一刻...最能让我感到骄傲的是,就是你能和我一起...哥哥...”
轻声细语后是无边沉默。索拉克斯再没有什么好说,转身离开。轻语大踏步地跟上去,偶尔回头看一眼牢房。小蝶留在牢房前,对满脸纠结的法瑞克斯露出更加温柔的微笑。
法瑞克斯看着她,眼中空洞无物。“你...走吧...”他只说,声音轻弱,没有情感。小蝶垂下眼,笑意消散,跑向走廊远端的索拉克斯和轻语。蹄声渐渐远去,卫兵重新站到牢房前方。法瑞克斯悄悄调整眼睛,顿时猛地睁大眼睛,口中垂涎欲滴。牢房外,是浓厚的爱意...他们三个的爱。
令他惊诧的是,绝大部分的爱,都来自轻语和小蝶...
那爱,是给他的。不是被欺骗的爱,不是给他伪装的别的生物,不是给附近的别的生物...那都是为了他的爱。
而那些爱,就在他的牢房之外,像一道地平线...
- - -注 释- - -
无